華夏故事里的山要為政治服務，因為在我們的文化里，地上的山水是天上國度的倒影。帝國的邊界在哪里，哪里的山水就要納入華夏的故事里

我辦完事后，準備去喀什老城好好逛逛。喀什老城，夯土結構的房屋和內地古建的風格迥異。房屋上繁復的裝飾提示著這里不僅是西域，還是穆斯林地區。幾百年來，里面住宅維吾爾族人，現在依舊有很多人在這里土生土長，白天賣切糕，賣旅游商品，還賣當地的英吉沙刀，這種刀在刀尖處向上彎曲，如同荒漠上的下弦月。雖然極其鋒利，但不是拿來切水果切肉的，掛它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刀鞘上往往鑲嵌著寶石，就像先秦的貴族都要佩劍一樣。

還有不少外地人，租著當地人的房子用來開民宿。民宿和內地的住宿區別不大，現代生活已讓民居的內部結構模塊化，標準化。如同連鎖酒店。存留不多的傳統民居已開發成景區，10元一張的門票讓很多外地游客覺得實惠。民居景區里高低錯落的陽臺和房屋切割著各種空間，像小時候看的阿凡提故事場景。房屋里還掛著毛毯，供游客拍照打卡。才能看到傳統的維吾爾族民居是什么樣。

喀什古城的路邊，有很多整齊劃一的旅游美食攤，除了抓飯，米線，拌面等大眾食品以外，一家賣馬肉腸的小攤吸引了我，所謂馬肉腸并非腌制，而是用新鮮的馬肉灌在腸衣里。都說馬肉纖維粗，但我吃起來干凈鮮嫩多汁。這是一道哈薩克美食，馬肉腸便于游牧民族攜帶。我在吃馬肉時，一個老師傅正在把幾大箱馬肉搬到攤前，原來這些馬肉是從吉爾吉斯斯坦的草原運過來的。吉爾吉斯，聽上去多么遙遠的名字，就像在內地聽說帕米爾高原那樣遙遠。而此時，在喀什古城，我正處于帕米爾高原上。

也在此時，我才意識到，我正處于中國的西部邊緣。

老師傅五十來歲，塔吉克人，笑起來眼睛深凹，臉上就像帕米爾高原上的雪山溝壑那樣稠密。一看就是博物館里西域人的形象。我好奇的希望他帶著我第二天去看他進貨。

第二天，老師傅帶我去了他進貨的農貿市場。

市場就在中巴友誼公路旁邊，筆直的柏油馬路一直橫穿昆侖山。市場更像是西部片里的集市。

這里維吾爾族，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的人混在一起，他們之間的語言似乎沒有障礙，也會說少量中文。他們看到我這個漢人非常熱情，有位吉爾吉斯斯坦的司機，想和我交流，又不會中文，他干脆接通了他老板的視頻電話，讓我跟他老板交流，老板是個很酷的吉爾吉斯斯坦小伙子，中文說得蠻遛。原來他一直在做跨境貿易，向中國輸入木材、肉類等原材料，昨天吃的馬肉就是他們運來的。從中國進口工業制品等。這個驛站就是他們中轉休息的地方。

這里的盅盅肉茶，囊，中國菜，也很受司機們的歡迎，跑了大半天，美美的喝上一口熱湯，掰著囊，算是對自己最好的犒勞。

我查了下資料，才發現，這個驛站不遠處，就有唐代絲綢之路驛站的遺址。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蔥嶺。

昆侖山區域的蔥嶺，如雷貫耳的一個名字，張騫出使西域，班超收復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經，都經過這里。大唐的安西都護府曾牢牢地控制著這片廣袤的土地，并在這里和阿拉伯帝國的鐵騎，打過中國人和阿拉伯人的唯一一戰——怛羅斯之戰。

這一戰，唐軍打敗了，這里從此成了中華帝國與西域各國的交匯地。這里，有時脫離中國，有時又在名義上屬于中國。或者說這里的歸屬，定義著何為中國。

司機們很快跟我熟絡起來，有個司機甚至要帶我去邊境處的湖看看，他說那些湖很美。

我們先去了白沙湖。

湖畔既有沙漠又有雪山，岸邊如同曠野。但山上的流動而瀟灑的云，給了曠野飄逸。湛藍的湖水又給了曠野靈動。如同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只有對天的想象力，和內心如水一樣的靈感，才能讓曠野一樣的生活，饒有趣味和盼望。

緊接著，熱情的司機看他還有時間，又帶我去了另一個湖，卡湖。

卡湖是一個冰湖，湖面部分結冰，細細看冰面，如同凝固了驚濤駭浪，風卷彩云。這是枯山水的審美意境，但再高深的枯山水也無法同這把時間凝固的冰湖媲美。

冬季的西域，昆侖，凝固了幾千年，把這里帝國鐵蹄，商旅駝鈴都凝固在地殼的深處，這里回響這文明的交響，也間插著文明脆弱處的斷裂聲。

隨著司機師傅的車，回到驛站時，正好遇到喀什政府人員來考察，和他們聊起帕米爾，聊到最后，他們居然說周穆王見西王母就是這里。一本正經，沒開玩笑。還振振有詞的引用《山海經·大荒西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西王母是中原道教的文化，《山海經》也是華夏南方的經典。離這里隔著千山萬水，怎么會是這里呢？周穆王時候的交通條件，更是不可能來到這里。

他們卻肯定的說，這里就是不周山啊。典籍記載周穆王在不周山見的西王母。而且女媧補天也在這里。

現在確實有說法，不周山在昆侖。但，天哪，女媧補天不是華夏傳說嗎？她老人家跑這么遠來補天。

歷史上傳播更廣的是，不周山在安徽安慶天柱山，也有說在山西長治大鳩山，最遠也不過甘肅敦煌三危山。

開始說不周山在蔥嶺，帕米爾的，是乾隆戰勝準噶爾之后。為了彰顯中華帝國的版圖。西域，這樣的帝國邊緣，也納入了華夏神話的體系。

所以華夏神話里的山要為政治服務，因為在我們的文化里，地上的山水是天上國度的倒影。帝國的邊界在哪里，哪里的山水就要納入華夏的故事里。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自然也是。山還是那樣的山，如同白沙湖邊的狂野。把它講成什么故事，就像云和湖水那樣，讓山進入到文明的風云際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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