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不能被別人戳脊梁骨”，是老一輩魯西南人常掛在嘴邊的話。所謂“戳脊梁骨”就是失去了顏面，被別人看不起。高價彩禮事關兩個家庭的顏面，其實是做給旁人看的。為了不失面子，不惜掏空一方家庭的里子。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似乎誰也走不出這個困局。

文丨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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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xiāng)在魯西南地區(qū)，山東、江蘇、河南、安徽四省交界的地方。這里地勢開闊，四通八達，但卻被互聯(lián)網貼上了“觀念保守”的標簽。“保守”的一個突出標志，就是高價彩禮。

在半個世紀以前，這片土地上并沒有“高價彩禮”現(xiàn)象。我父親在1978年結婚時，民間用的詞是“聘禮”，所謂禮物不過是幾尺布或一籃饅頭。2007年，我大姐出嫁，當時彩禮是3300元錢。2017年，二姐出嫁，彩禮已經普遍到6.6萬元了。今年，同族兄弟結婚，發(fā)現(xiàn)彩禮18.8萬元已是“標配”。

如果一戶人家全靠種幾畝地過日子，一輩子都湊不夠約20萬元的彩禮錢。農人只能離開土地，去異鄉(xiāng)打工漂泊，終年小心翼翼生活，不敢生病不敢買新衣服。攢幾十年錢，甚至還要借債，才能存下給孩子結婚的錢。許多人認為，高價彩禮源于民間傳統(tǒng)。他們內心里無比排斥高價彩禮現(xiàn)象，但卻總被更為強大的傳統(tǒng)觀念，牢牢裹挾入困局中。

從一籃饅頭到“現(xiàn)金彩禮”

我父親出生于1953年，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在公社面粉廠工作。在那個物質匱乏、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年代，面粉廠是份不錯的工作。當時年輕人結婚都是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因為工作原因，給他來提親的人并不少。但奶奶自有主意，決意讓父親迎娶一個遠房親戚同村里的姑娘。

兩家老人都認可這門親事，原因自然是各取所需：奶奶想要一個勤儉持家的兒媳婦；姥爺則覺得女兒嫁給一個面粉廠職工，能更有希望吃上白面饅頭，不用再啃雜糧窩窩頭了。按照當時習俗，年輕人親事完全由雙方父母定，也完全由父母選擇結婚時間，年輕人無需私下見面。但在1978年春天，小河剛剛開化，父親瞞著奶奶，偷偷和母親見了一面，送給她一小布袋面粉，說是聘禮。

母親說，把面粉做成饅頭吧，這樣結婚時還能給客人吃。父親仍能清晰記得那個場景：母親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碎花棉襖，眼睛水靈靈的有神，手指也巧，將面團揉成一個個碗口大小的饅頭。

成親儀式是在“私下約會”的幾天之后。父親當場拿著一籃蓋著紅布的饅頭遞給姥爺。姥爺很高興，他在將饅頭分發(fā)給來參加婚禮的客人時，逢人就夸父親手藝好，是個伶俐人。直到二人成婚后，姥爺在女婿家小住幾日才發(fā)現(xiàn)，父親完全不會做飯，甚至也不擅農活。實際上，直到今天，父親都沒有學會做飯。

在思想比較活躍的20世紀80年代，“自由戀愛”已成城市風潮。我大姐出生于1980年，受當時去南方打工的同鄉(xiāng)人影響，她在1996年就輟學去廣州打工。打工時認識了我現(xiàn)在的大姐夫。大姐夫的老家離我家只有三公里遠。兩個年齡相仿、口音相同的同鄉(xiāng)人，在南國異鄉(xiāng)，一見如故，很快就擦出了愛情火花。

2007年，大姐結婚。一家人在祖宅前合照 受訪者供圖

大姐和大姐夫完全是自由戀愛，二人見過雙方父母后，就自主選擇了領證和婚禮日期。老一輩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震驚。因為當時，村里已經有好幾對因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夫婦了。他們都有一個共性，在外地大城市上過學或者工作過。此外，2000年后，電視機在魯西南鄉(xiāng)村地區(qū)開始大范圍普及，宣傳“自由戀愛”的電視劇或節(jié)目比較多，魯西南人也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城市里的現(xiàn)代婚姻觀念。

但一種看似脫胎于傳統(tǒng)的事物，開始在魯西南鄉(xiāng)村里出現(xiàn)，就是“現(xiàn)金彩禮”。2006年，大姐夫和大姐訂婚的時候，大姐夫送來了3300元現(xiàn)金和幾只雞鴨作為彩禮。對此，人們覺得，男方娶親，給女方些現(xiàn)金是理所當然的。而女方家庭一般也不會白收彩禮，會給新婚家庭添置一些家具、衣物等，作為陪嫁的嫁妝。

我堂哥是在2004年和堂嫂自由戀愛結的婚，當時雙方沒有約定任何和彩禮有關的東西，只請了一眾親戚賓客，在老家祖宅院子里舉辦了一個樸實而熱鬧的婚禮。堂哥是20世紀90年代畢業(yè)的重點大學大學生，當時農村里大學生還鳳毛麟角。他是長輩們?yōu)橥磔厒儤淞⒌目＃弧澳泻⑦€是要好好學習，有文化才有出息。這樣結婚時人家連彩禮都不要。”

彩禮錢“狂飆”：5年從6萬漲到20萬

老家村里有200多口人，基本農田共有大幾百畝地。幾乎每戶人家周邊都栽有樹林或竹林，樹林里不乏上百年的老柏樹，有貓頭鷹天天立在枝頭上叫。在老村生活時，村民結婚的場地，一般都會在祖宅院子里，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婚禮儀式。

在2010年后，老村整建制搬遷到城鎮(zhèn)。村民都住進了規(guī)劃整齊的樓房。人們離城市近了，掙錢的門路又多了些。更多的青壯年離開農田，去城市打工、做生意。人們也和城里人一樣，婚禮選擇在大酒店進行。

隨著“90后”邁入婚姻殿堂，彩禮價格迎來“狂飆”。2017年二姐結婚時，彩禮是6.6萬元。2020年同鄉(xiāng)朋友小偉結婚時，彩禮已普遍在10萬元以上。除了彩禮，男方還要買一車的禮物，被稱為“十個十”。第一個“十”是指的十種禮，如雞、鴨、羊腿、酒等；第二個“十”指的每種禮物都要十份，比如雞要十只，鴨要十只，羊腿要十個、酒要十箱等。另外，男方還要再給女方備好“三金一鉆”：金戒指、金手鐲、金耳環(huán)和鉆戒。

小偉老家有三畝地，全靠母親一人操持，還要撫養(yǎng)妹妹并贍養(yǎng)公婆。父親當包工頭，一年有200多天時間四處奔走攬活。他們家一年能掙十來萬元錢，這在魯西南鄉(xiāng)村地區(qū)已經算是比較殷實的家庭了。小偉的彩禮錢花了18.8萬，“十個十”禮物花了2萬元，“三金一鉆”花了5萬元，買車花了16萬，在縣城買房子花了40萬元。他結完婚后，平時向來寡言的父親和他喝了一夜酒，說了一宿話。他記得父親說，家里積蓄都花光了，還借了親戚家4萬元。小偉發(fā)現(xiàn)，父親的皺紋比以前深多了，穿了12年的皮大衣，衣服領子皺巴巴的，像一截老樹皮。

2025年1月27日，同族兄弟訂婚，向女方家庭送的“十個十”禮品 受訪者供圖

“彩禮”不僅在農村司空見慣，在城里也很盛行。1996年出生的朋友順子在縣城工作。他在2023年結婚時，給女方的彩禮錢是現(xiàn)金18.8萬元，以及金戒指、金手鐲等，共計花了20萬元左右。順子說，在整個結婚環(huán)節(jié)中，彩禮錢還只是“開胃小菜”。一般情況下，男方要買好車子房子，才能有訂婚資格。車、房、彩禮，共達百萬元之巨。

媒婆陳姐，是個快言快語的中年女人，號稱極擅成就男女姻緣。她說，其實魯西南彩禮沒有網上說的那么邪乎，大部分女方家庭收了彩禮后，也都用來支持新婚夫婦了。也有人家見錢眼開，用女兒婚姻掙錢，但這種現(xiàn)象極少。

關于彩禮存在的必要性，彩禮為啥那么高？陳姐能說出一連串理由，“這幾十年，老百姓也確實掙到錢了。以前都種地，大家都窮得叮當響，哪有彩禮！現(xiàn)在誰家一年不能弄個十萬八萬的？還有啊，你看你們90后，多少男孩多少女孩，不就清楚了？咱們這個村里，90后男孩有10多個，女孩不到5個。因為女少男多，所以婚姻市場，就是女的選擇男的，彩禮能衡量一個男人的經濟實力。”

但陳姐也承認，現(xiàn)在彩禮要價太高了，高到普通家庭無力承受，“簡直是買賣婚姻。”

政府發(fā)意見，踐行文明婚俗

45歲的潘叔一提起給兒子湊明年的彩禮錢，他就眉頭緊鎖，不住地訴苦。為掙錢，他從2023年初做起中長途物流生意。他說，這一年時間，每天晚上十二點睡覺，天天凌晨三點就醒了。他不舍得花錢雇人幫忙，所有活兒都是他和妻子兩個人干。還不到五十歲，他已經須發(fā)都白了。

如果僅憑種地，要攢夠18.8萬元的彩禮錢，恐怕一個農民家庭永遠都攢不夠。老家村里一般人家有五六畝地，一年種玉米、小麥兩茬作物，總收入也就1萬多元。刨去種子、化肥、機耕、灌溉等成本，只剩下四五千元。這些錢僅能供一家人溫飽，倘若家里有老人生病、子女升學，家庭財政立即捉襟見肘。為了多掙些錢，人們只能離開土地，去打工、做生意。

“萬事不能被別人戳脊梁骨”，是老一輩魯西南人常掛在嘴邊上的話。所謂“戳脊梁骨”，就是失去了顏面，被別人看不起。“彩禮錢就是這樣，別人家的女兒都能收到紅禮盒裝的18.8萬元錢，如果你家女兒收不到，左鄰右舍就會說三道四。”媒婆陳姐說，高價彩禮事關兩個家庭的顏面，其實是做給旁人看的。為了不失面子，不惜掏空一方家庭的里子。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似乎誰也走不出這個困局。

隨著近些年高價彩禮愈演愈烈，該現(xiàn)象也引起了官方重視。2024年中央一號文件指出，強化村規(guī)民約激勵約束功能，持續(xù)推進高額彩禮、大操大辦等突出問題綜合治理，鼓勵各地利用鄉(xiāng)村綜合性服務場所，為農民婚喪嫁娶等提供普惠性社會服務，降低農村人情負擔。

老家鎮(zhèn)上移風易俗的宣傳標語 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攝

2024年7月，有網友在人民網上留言說，菏澤多縣區(qū)高價彩禮年年上升，居高不下，高價彩禮給需要結婚的年輕人造成了很大壓力，特別是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輕人，結婚要買車、買房、高價彩禮等各種支出，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都不夠，只有貸款解決。

菏澤市政府官方回復稱，近年來，市委市政府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深化移風易俗工作的意見》。市民政局牽頭開展全市“樹新風 興萬家”移風易俗專項行動，黨員干部帶頭踐行文明婚俗。不斷加大集體婚禮籌辦組織力度，2023年舉辦次數(shù)參與人數(shù)均創(chuàng)新高。下一步，持續(xù)推進村規(guī)民約修訂完善工作，做好紅白理事會全員培訓和日常監(jiān)督管理，發(fā)揮好基層在抵制高價彩禮上的自我管理作用。大力推廣集體婚禮、免費頒證服務等新婚俗形式，開展文明婚俗宣傳，選樹正面典型，引導更多新人及家庭抵制高價彩禮，文明節(jié)儉辦事。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彭林此前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說，中國“禮”的核心是相互尊敬，婚禮既然帶了個禮字，并不是要人們鋪張浪費、大顯奢侈，而是讓人們對結婚有敬重之心。“婚禮其實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而現(xiàn)在的高價彩禮，很明顯把這一層給沖淡了。”

正月初三，村莊上空飄下農歷乙巳年的第一場雪。潘叔家里，有三個20多歲的侄輩親戚來看望他。大家圍坐一起，喝茶聊天。他抬著滿是皺紋的額頭，看著年輕的面孔，認真地說道，“真希望你們這一代人，不要再有彩禮了。結婚還是樸實點好。俺們這些人那么窮講究，砸鍋賣鐵湊彩禮錢，是圖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