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童,鬧得不只是海,還有整個中國電影業。
《哪吒之魔童鬧海》,正在打破多個影史紀錄。
其一,僅用8天,就成為最快達到50億票房的影片(發稿時已破56億);其二,加上第一部的票房,小哪吒成為影史首位3歲百億影人;其三,貓眼專業版的預測總票房超過90億,若能實現,將成為中國電影票房TOP1,且是遙遙領先的那種。
打磨劇本兩年,制作三年,除了敘事討喜,最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是特效。《哪吒之魔童鬧海》有1948個特效鏡頭,參與制作人數超過4000人。
相比前作,制作難度升級——
電影第七場,龍族帶領海底妖獸通過虛空裂口穿越到陳塘關,無數妖獸的鐵鏈交互容易穿幫令特效師們叫苦不迭,一分鐘大戲的分鏡畫了半年;哪吒沖破穿心咒的短短十秒,既要讓觀眾感到哪咤的疼痛,畫面同時又要具有美感,歷經幾十個版本,團隊花費一年時間。
導演餃子在采訪中透露,他本來寄希望于找到一些國際制作團隊助力重點鏡頭,嘗試外包后發現效果并不理想。有傳聞,本來“哪吒2”交給了泰國特效公司MONK,MONK交來的demo也不錯,但制作過程令餃子不滿意。最后,由中國的特效公司們承接下來,完成了這場視覺盛宴。
“哪吒2”并非中國特效技術崛起的首次證明。
2019年和2023年春節檔,《流浪地球》與《流浪地球2》上映,標志著中國電影工業化邁上新階;2024年8月20日上線的游戲《黑神話:悟空》是中國首款“3A”游戲,并在同年獲得Steam大獎“年度最佳游戲”,成為中國游戲走向國際的新標桿;如今,《哪吒之魔童鬧海》正在沖擊中國影史票房冠軍位置。
2023年11月,「文娛春秋」發表《特效業生死劫》一文,引發業界巨大反響,留言區里,也有不少從業者訴苦。而今,《哪吒2》爆沖影史第一,現象級爆款誕生,中國特效行業的生態,會變得更好嗎?
|票房大賣,與特效從業者無關
《哪吒之魔童鬧海》爆了,社交媒體上,很多年輕人都關心,動畫或特效行業值得進入嗎?評論區里,卻收到了很多“前輩”的勸退。
一位疑似出品方可可豆(也是導演餃子的公司)前員工爆料,雖然兩部“哪吒”都取得了高票房,但公司薪資“是真的低,獎金真的少”,“哪吒1”制作結束后,走了很多人。
「文娛春秋」向接近可可豆的人士求證,說是“分幾年發獎金把人都氣走”確有其事:“哪吒1”上映后,公司給制作團隊的獎金,分三年發放,如果中途走人,就拿不到了,“不像‘追光’體面,掙了錢就發了。”
第二個問題,“哪吒2”的票房這么高,能分到承制的特效公司身上嗎?答案是,“票房和制作公司是沒有一分錢關系的。”而且,制作公司接包動畫電影,通常都會遇到周期長,預算少的情況,基本上都會虧損。
“哪吒2”的制作過程中,一直資金緊缺,甚至導致一些外包公司曾發生欠薪的情況,“不知道第一部賺的錢去哪兒了,”電影上映后,也沒有結完后期款項。
更有甚者,一家特效公司負責人在朋友圈發聲,聲稱沒有得到“正常署名”——53名為電影日夜努力的工作人員,都被“挪”到“天工”的字幕里去了。
一般來說,后期字幕由制片人決定,正常環節下,不會犯這種錯誤。
餃子,是2009年前后,在國內最先獨立全流程做動畫短片的導演之一。
2008年餃子獨立制作了反戰動畫短片《打,打個大西瓜》,片中的鏡像對戰,在“哪吒”系列里,演化成了哪吒與敖丙的紅藍CP,《哪吒之魔童鬧海》里也藏有一句“打個大西瓜”的臺詞;
2009年,《雄獅少年》系列導演“包子”孫海鵬也全流程獨立制作出了動作類動畫短片《包強大戰壽司人》,片中致敬李小龍,有大量武打動作,在《雄獅少年2》中,孫海鵬再度讓阿娟站上擂臺,用中國功夫贏下比賽;
2009年12月,李陽也奉出獨立制作的動畫《李獻計歷險記》,后與郭帆合拍成同名真人電影;
2010年毛啟超也獨立做出了短片《佳人》,雖不如以上幾部精美,也得到認可。2024年12月,光線出品了毛啟超自編自導的《小倩》,畫面仍以古典美學為底蘊。
幾位有全流程能力的導演,在電影項目中,能統一審核,高效把控環節。但餃子的“哪吒”系列,仍是一個極端個例。
例如,2024年12月14日上映的《雄獅少年2》在業內備受期待,其武術設計和美術場景水準都很高。傳聞其制作與宣發總預算超過2億元,但截至目前,票房僅突破8000萬元。
就制作難度來,“哪吒2”的難度肯定高一些,兩部動畫電影的制作水準差距不大,業內人士說,從畫面品質看,“能做‘雄獅’的公司就能做‘哪吒’,而且兩部電影的外包很多是同一公司。”
《哪吒2》的故事更加迎合市場,但片中宏大的特效場面,并非反映中國特效行業的技術瓶頸。
而大部分動畫電影項目都很“卡”。一位動畫制片告訴「文娛春秋」,目前手上跟進的兩個動畫電影項目都和中國傳統文化相關,每次開會想推進流程都“卡殼”。其中一部的導演前后換了十幾位編劇合作,甚至淘汰了一位拿過金馬獎的編劇;另一項目由于兩名導演意見不統一,也在美術風格反饋上“卡”了一年多。
一家動畫電影發行公司的制片告訴「文娛春秋」,他們目前遇到“動畫電影行業整合周期太短”的難題——不知道為什么給的宣發周期只有一兩周的時間,導致無法做點映、整個宣發流程也很慌亂,很難達到預期票房。也導致了電影上映三個月后,宣發人員項目工資還是欠薪狀態。
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是,《哪吒2》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同行的襯托,因為近年來,大導演交出的特效大片,成績多不盡如人意。
|特效大片頻繁失手背后
2024年上半年能稱得上視效大片的只有《哥斯拉大戰金剛2》,票房9.56億,在2024年進口片里排第一。進入下半年,唐季禮導演的《神話》續篇《傳說》,烏爾善的《異人之下》,陸川的《749局》陸續登場。
《傳說》里的AI成龍換臉特效制作方是深圳有元人文化科技使用3D+AI技術,盡管“有元人”自稱是內地唯二能實現大銀幕AI換臉的公司,但做出的AI成龍面部表情僵硬,未獲得市場的認可。最終《傳說》內地票房8000萬,比十年前《神話》還少了1600萬。
烏爾善的《異人之下》改編、選角失敗,同時創飛原著黨和路人,視效堪稱“光污染”,被還原較高的劇版秒殺。一名業內人士向「文娛春秋」透露,本來《異人之下》想賺點票房去貼補《封神》后續制作費,結果傳聞的2億預算,票房僅1.19億,分到出品方手里只有不到4000萬,巨虧。
一家特效公司的老板向「文娛春秋」透露,兩年前《異人之下》曾來詢價,看了素材覺得不太好,沒接。同時,一位知情人告訴「文娛春秋」,來自新加坡的老牌特效公司VHQ因為做《異人之下》而解體,沒能做完項目。
業內人士透露,其實VHQ早在做劇集《與鳳行》時,已經元氣大傷。彼時VHQ發現《與鳳行》成本不夠覆蓋,想追加項目預算,但追加得過多,最后由“時光坐標”的視效總監沈旭鋒重新找了幾家特效公司用原來的預算做完了。同時,VHQ還欠了一些外包公司的制作費沒有結算,“群里有很多找VHQ討薪,討外包款的。”
「文娛春秋」從天眼查發現,VHQ內地公司處于“失信”狀態,截止到2024年12月17日被執行總金額為42.18萬元,截止到2024年1月15日,身為被告總欠款金額是826.12萬元,其中69.35%的案件集中在2024年。
在《與鳳行》《異人之下》后,VHQ參與了《金庸武俠世界》項目,與特效公司泰然若晴合作,后者曾是儒意影業出品電影《逆行人生》的聯合出品方之一(或是技術入股)。而VHQ在2015年則獲得過儒意的投資——業內人士透露,本次現金流危機中,VHQ很可能也得到了儒意的幫助。
另一個巨虧項目,是陸川的《749局》。這部電影是陸川八年磨一劍之作,屬于科幻三大類——“太空科幻”“未來世界”“怪獸科幻片”中的后者。
陸川找到的特效團隊是DNEG,為《哈利波特》《星際穿越》《沙丘》等視效大片貢獻過許多經典鏡頭的特效公司。《749局》的視效總監Ferran Domenech,正是DNEG的視效主管。
陸川一直強調,自《749局》啟動后,就一直面臨資金困境。他如何能請到好萊塢的頂級特效團隊?
網上傳聞,DNEG只收取了一半的特效制作費,另一半當作《749局》的投資款。片尾字幕中,第一梯隊的特效公司是“雙重否定(深圳)文創投資有限公司”。雙重否定是DNEG(Double Negativ)的中文名,該公司的簡介為DNEG集團在中國的獨家授權合作伙伴,全權負責其在中國的業務推廣及影視項目管理。
最終《749局》沒有扛起“怪獸科幻片”的大旗,成了拼湊其它科幻片的怪物本身。豆瓣喜提全年最低評分3.2。預算傳聞6億,最終收獲票房3.75億。
至于有DNEG把關的特效,《749局》的怪鳥與《封神1》玉虛宮里的龍,都因為造型丑陋,精度欠佳,被網友評為一對臥龍鳳雛。
陸川在接受央視新聞時直接把電影失敗的鍋甩給了特效,認為《749局》的瑕疵“主要是視效方面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處理得更好”。令人感嘆,陸川戲里戲外,都沒有善待過特效從業者。
|影視主創與特效團隊的溝通難題
為什么中國導演們用了頂級好萊塢的特效團隊,也有最先進的技術,但成品不盡如人意?
大多數時候,特效都不是用來展示的,好的特效,就是你看不出它是特效。特效和其它技術一樣必須融入劇情,為故事服務。
《千與千尋》中,小千的爸爸變成豬以后,右前方有一個盤子被掀掉的鏡頭,為了讓盤子掉落得更有“意外感”,宮崎駿沒有直接用賽璐璐繪制它,而是單獨給盤子建模,將其融入在背景畫面中。這里觀眾沉浸在劇情中,是無法發現特效存在的。
宮崎駿善于運用技術來服務創作,使動畫效果變得“自然”。但大部分中國導演在特效創作的細節意識上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大多數仍停留在刻意展示特效的階段。
追溯到十年前,國內的電影主創們對于視效并不了解,不清楚視效對創作起到什么作用。開劇本會時,特效團隊被稱為“電腦老師”。也會有不禮貌的導演在片場直呼特效師“電腦,你過來一下”,一般也只有掛藍綠布的時候會想到特效師。
哪怕到了近兩年,也有少數后期統籌,在項目剛開機階段,會仗勢對特效公司進行“服從性測試”,帶“臟話”溝通工作,把現場的特效師當打雜人員使喚,試探項目合作中“權力”的邊界。
一家特效公司負責人告訴「文娛春秋」,“我們所接觸的‘大導演’里,特別尊重技術的還真沒有。”因為感到不受尊重,有特效公司老板告訴「文娛春秋」,自己只想做劇,不愿意“伺候”電影客戶了。
另一種情況,大多數做分包鏡頭的特效公司,面臨審核流程復雜。鏡頭從特效師,項目組長,視效總監確認的公司內審,再交到客戶手上,再到項目視效總監、導演審核。
不但溝通流程復雜,與客戶的交流時,還要帶有服務意識,為其提供情緒價值。因為有時候客戶提反饋,也想加入自己的創作想法進行發揮,而這些內容和電影最終呈現鏡頭所需關系不大,但分包公司需要給足“肯定”。
甚至,有時,也許導演和視效總監都不再關注某個特效問題,客戶為了彰顯自己的專業度,提出修改意見。“揪著一些沒必要的問題不放,我們只能說‘好的,安排’,像淘寶客服一樣”。
而如果是方向出現問題,可能整場戲都需要改——這涉及到幾十上百個鏡頭的改動。這樣的改動,被影視制片人認為“是很正常的”,一家特效公司的老板感嘆“很可怕”。但回歸特效鏡頭的專業度上,各家特效公司的老板,為了大銀幕做出的奉獻,都是不計成本的。
一家特效公司高層告訴「文娛春秋」,公司承接了春節檔某部電影里5分鐘的重要戲份,為了保證品質完成這場戲,公司的實際預算,超過了成本非常多。原因是,這家公司超過一半的項目是游戲CG,無法署名,作為公司更希望員工的名字能出現在電影院里。
“不計成本的項目太多了,有時候為了公司的品牌門面,我會進入偏執的狀態。”另一家特效公司接到的項目,幾乎都是以口碑贏來的,合作多年的客戶。
特效公司心中理想中的導演,是“懂后期,尊重技術,能聽得進專業建議”。然而,主創和導演們有時也會對外表達他們在與特效公司合作時遇到的問題。
《哪吒:魔童降世》上映后,導演餃子曾在一檔播客采訪中吐槽國內的特效公司——溝通成本很高,有時候“氣得跳腳”,各團隊實力參差不齊,軟件標準也不統一。
比如他想在片中表現敖丙用夜叉在冰面上砸了一個坑,特效公司和他確認,坑長什么樣,哪種風格?餃子回答得很籠統,他說:砸了以后顯得真實一些就好。
餃子不滿意于,為什么特效公司需要自己給出特別具體的畫面描述,為什么不能特效公司自己想點子,找參考來做,為什么要導演一點點去指導他們,為什么他們不能像好萊塢的特效公司一樣,設計幾種選擇給自己,讓導演在溝通特效上實現一種“享受”的過程?導致自己現在在特效溝通上耗費了大量的精力。
導演和特效公司之間的良性溝通變成了兩個方向:一是有特效師、動畫師經驗的導演,直接與特效團隊溝通,二是,搭建出先進的制作流程。
前者的案例,國外有不少。
2024年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視覺效果獎的懸念,在《哥斯拉-1.0》與《A.I.創世者(The Creatot)》之間。兩部電影的導演都是特效師出身,身兼編劇,也都拍攝過“哥斯拉”系列電影。
《A.I.創世者(The Creatot)》的導演加雷斯·愛德華茲,對故事、后期、特效都十分確定。大膽地先拍攝,完成剪輯后再制作特效。特效師將畫面進行二維修復,把數字元素整合進已經剪輯好的鏡頭里。
工業光魔在其中完成了1700個鏡頭,旗下特效師直言,自己的工作是“添加而不是替代”,最讓人驚艷的是,機器人的機械頭骨都使用了工業光魔自己開發的面部追蹤系統,是CG鼎盛時期技術的重演。
這種清晰又節省的工業化技術流程把控,讓本要花費3億美元的預算的《A.I.創世者》,實際只花費了8000萬美元。
相比之下,最終獲得奧斯卡最佳視效的《哥斯拉-1.0》,124分鐘的片長里,特效鏡頭不多,610個,可特效團隊人更少,僅35人。
要完成這個奇跡般的體量,得益于山崎貴身兼導演、編劇及從影以來幾十年特效工作經驗的優勢,他能用最低的溝通成本制定流程,讓35名特效師們在8個月制作周期里,沒有瘋狂加班、太多熬夜,甚至保留了周末。
先進的制作流程,在好萊塢已經標準化。而在中國,也有兩個例子——《雄獅少年2》和《流浪地球2》。導演孫海鵬的“易動”和MORE VFX的TD(技術主管,Technical Director)張志翔,都把USD(通常場景描述,一種能夠表述精準物理模型的通用標準)用到了電影上。
在制作《流浪地球2》時曾面臨單一場景資產量過高的問題——僅帶動地下層的發動機半徑就達到60公里,城市、機場、轟炸機,都是非常復雜的場景,涉及龐大的貼圖體量及特效元素。張志翔在《流浪地球2》制作手記中介紹,他運用USD解決這些問題,對《流浪地球2》的整個Pipeline框架進行升級、重構。
一位接近“易動”公司的業內人士告訴「文娛春秋」,能搭建成USD流程還是因為其創新基因很足,很“敢想”。也得益于團隊里的幾位核心人員,會在承接導演需求之后,組織實現與提升方案,相互之間也尊重信任,能理性溝通。
|“工業化”在電視劇領域走得更快?
近幾年,國內出現了對標國際工業流程里的“視效制片人”和“視效指導團隊”,作為導演和特效公司之間的“翻譯”橋梁。這讓影視主創和特效團隊之間具備了良性溝通的渠道。
視效制片人李星(化名)向「文娛春秋」表示,“導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大多數導演不會那么深入了解具體的技術細節,也不需要那么了解特效。”
李星告訴「文娛春秋」,大概有兩到三年的時間里,自己一下午要見好幾撥主創,跟他們聊自己當時作為一個晚輩,在行業中看見的問題,比如——
-主創團隊里通常有攝影指導、美術指導等,但缺少一個具有導演思維的視效指導,能理解導演說“一個杯子要做大一點,實際上是為了什么”;
-特效作為影視工業流程里的一環,如果想讓他們在健康生態里實現良性循環,導演不能反復變卦,不斷修改創意;
-當特效師想要的是這一顆鏡頭里面“你要我怎么動,節奏快兩幀還是慢兩幀,往左10米還是往右2厘米”這樣非常明確的指示時,應有一個“翻譯”,能幫助導演表達,再用導演熟悉的語言去跟導演反饋。
“那幾年我每天都在跟不同的制片人、導演解釋,什么是視效制片人,什么獨立的視效指導,視效指導跟特效公司的視效總監區別在哪”,李星說一直堅持在行業里推廣特效流程的規范化。
“工業化流程,我覺得劇可能會走得快一點。”許多成熟的制作公司,已經把“劇”的生態,產品類型的流程做得非常清楚了。從創作、制作周期到預算全方位監管的全流程視效團隊,也在電視劇業應運而生。
電視劇的小屏幕面向普羅大眾,它是流行文化的娛樂產品。在這個商業體系中,電視劇的分工越來越精確,大家不會把所有的“審美點”都拴在導演一個人的身上。
|消失的大項目和不確定的周期
然而電視劇市場,對于特效公司來說,并沒有立即進入溫暖的春季。
以前每年橫店都會開拍幾個大戲,各家特效公司都知道,這些項目自己今年一定能參與,心里有底,不會慌。然而這兩年,以特效為主的大型劇集項目少了很多。
特效公司老板老陶(化名)滿腹苦水,大概2020年底,很多項目都沒有開工,老陶的公司在業內體量稍大,制片方就拿捏他必須接活,故意壓低價格,第二年游戲公司來挖人,又導致薪資大幅度提升。2022年,公司排期的項目突然提檔一個月,意味著多了一個月的工作量。很多場次不好拆分,緊急外包,公司基本不賺錢了,提檔后也沒有嚴絲合縫的項目銜接,再空擋虧損一個月。
最可怕的,還是未定剪的項目,想提前安排周期都定不了,工作人員無法輸出有價值的鏡頭;還有一些定剪很晚的項目突然要上,要求在一個季度內完成超過1000分鐘的特效制作,而且質量還不能降低。團隊在巨大的壓力下,日夜加班加點完成。
有的項目的劇本沒有給全,平臺和制片方就找特效公司要預算方案,“有時候就只有兩三集,就要做預算”,老陶只能去確定對標哪個項目,以大概的質量標準和體量做預算,但估算預算后,平臺會直接說太貴了要砍價,“像菜市場買菜一樣,劇本都沒有,貴從何來?”
現場拍攝時,常發生機器不規避穿幫,美術道具需要后期更換,綠布沒有掛到位等問題,視效總監發現后,有時不但無法及時制止,還可能和主創起爭執。這些拍“超了”的鏡頭,在定剪后都會算在特效公司身上,制片人能彌補的“預算追加”與實際成本相去甚遠……
老陶告訴「文娛春秋」,“特效的量不由特效公司決定,特效公司卻必須把所有的‘雷’和‘損失’都扛下”,老陶感嘆,大多數特效公司老板都是技術、制作出身,都很單純“只能任人任人宰割”,平臺的提檔、晚定剪、延期和增加制作內容,所造成的成本,全部由制作公司承擔,“有時候一個項目就足以把一家特效公司‘搞死’。”
特效作為影視工業中重要一環,它不僅是電影科技,現在還是數字化制作,虛擬化制作,產業里應該有一些對應的扶持政策才對。幾年前,老陶去了溫哥華考察,“那邊政府按照人頭退稅,補貼30-40%,我們都是民營企業自己去承擔,怎么可能呢?”
他特別希望特效公司能有一個發聲出口,這些信息應該讓平臺的老大們像是龔宇等人知道,老陶說,“行業預算有問題,平臺之成為平臺,你需要打造一個健康的生態。”
行業生態,波及業內的每一個人。
2023年底,一位特效從業者阿樹(化名)聯系到「文娛春秋」,他所在公司是被聚光繪影(《特效行業生死劫》一文所述主角)欠款的公司之一。所欠外包款中,包括了2021年《大宋宮詞》的三個項目,共計21萬元。
阿樹告訴「文娛春秋」,聚光繪影欠款的公司大概有十幾家,他們聯名對聚光繪影提起商業仲裁時得知,聚光繪影連律師費都拖欠。雖然商業仲裁在一年前已經勝訴,但聚光繪影的資金早已轉移,阿樹等人無處索賠,自己還花了4萬元律師費。
有業內人士向「文娛春秋」爆料,一般來說外包公司會先提供帶水印的小樣以審核,付款后再交接清晰鏡頭。在聚光主控的項目《墨白》里,因無法償付后續款項,直接把小樣放在正片里用了。
提到聚光繪影,許多業內人士五味雜陳。聚光繪影沒有出問題之前,大家的合作得很愉快,聚光和平臺的溝通很好,片子較少反復修改,結款也快。大家被聚光的欠款都出在“尾款”上。“聚光繪影也是被騙了,外面有人欠他們幾千萬。”
「文娛春秋」從天眼查發現,2021年底,聚光繪影曾訴海寧華麗視聽影視文化有限公司欠下投資收購款2000萬元。華麗視聽的法人劉毛毛,對外總欠款超過2億元。法院判定她與聚光繪影案件中,執行標的21,157,384元,全部未履行。
聚光繪影曾參與《三體》的特效制作
|尊重特效從業者,從讓他們掙到錢開始
特效師的英文Visual Effect Artist,是視效藝術家。特效是技術與藝術結合的行業。
一位資深特效師向「文娛春秋」展示了一組聊天記錄,內容是同行向他求助,如何制作一種閃光效果,沒有一句廢話,他直接轉發給對方一個PDF文件,里面詳細描述了操作步驟。
這樣的文件,是他熬了許多個夜,經過無數次試錯才研究出來的,但在別人求助時,他愿意立即無償分享。
中國以前沒有很好的專業院校來培養特效人才,從業人員大多是美術專業的學生,主要通過自學軟件。一些特效公司也會開設假期培訓課程,嘗試吸納新生力量。
特效公司在招人,做測試時的標準到底是什么?一位老板告訴「文娛春秋」:“很簡單,把測試鏡頭和好萊塢電影放在一起,看效果、感覺和精度。”
可影視做到最后比的是審美,這是不同的考量方式。
譬如,視效制片人葉子在解決畫面問題時,解決的還是繪畫問題——是透視,是黑白灰關系,是構圖。
做特效鏡頭,就像在繪畫,只不過拿的不是筆。
“5毛特效”,有時候是合成的問題,也可能是光的問題。
學美術的人,第一節課就是畫石膏,老師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明暗交界線,其實這就是開始在研究光了。
行業中,有美術經驗的特效師能走得更遠。
一位學院派的資深特效師說,要從基礎的色度、亮度、對比度,光照陰影,鏡頭光暈,景深、運動模糊、深度、距離、透視、運動視差、空氣的影響等去看鏡頭的細節問題,就會知道哪里不足,再按照你觀察的真實的世界去修改。
這幾年,葉子和老師寧瀛導演在央美推動了“特效專業”的設立。葉子采訪了許多制作公司,做了本《視效行業白皮書》,向央美的領導們展示行業狀態與美育的契合度,終于金石為開。
目前,葉子執教于中央美院城市學院的電影與視覺特效工作室,主要負責視覺特效專業的教學。專業內容分三個方向:一是視覺開發,概念設計,央美的學生擅長的部分;第二是視效創作,視效制片人和視效指導,是陳葉子主帶的方向;第三部分是三維等模型制作,向數字藝術家發展的方向。獨具設計的是,課表即為“項目流程”的模擬過程。
“很多特效公司聽說我們要開這個專業都很開心的,他們會說我們真的是需要有審美的(專業人才)。”葉子說。
專業人才的接續很重要,另一方面,像葉子這樣的女性從業者,也逐漸被看見。
十年前,葉子做廣告導演時,曾感受過性別歧視。
當時,如果告訴客戶自己是導演,客戶常常不太“放心”。后來她只能對外稱自己是“策劃”,找個男生來扮演“導演”——當然,活還是她干,拍還是她拍。
但現在,葉子又認為自己仿佛吃到了“女性紅利”,大家覺得她參與的《蒼蘭訣》《永夜星河》等作品很有新意,符合女性審美。一些片方會主動尋求她的意見,想知道如何迎合女性市場。
這種「看見」,宮崎駿早在九十年代初,制作電影《紅豬》時,就表達過。這部電影不僅幕后女性工作者規模超過了日本以往的動畫制作項目,電影內容也打破了傳統男性敘事下的女性形象:女二菲兒·保可洛是一名17歲的天才飛機設計師,呈現的工廠場景里,飛機都是由女性工程師,女性工人制造的。
成稿過程中,“哪吒2”的票房不斷上漲著。
電影上映5天后,出品方可可豆動畫也開始招聘TD、特效藝術家EFX等人才。
特效行業不但需要更多的“流浪地球”“哪吒”和“黑神話”,還需要被尊重,需要順暢的流程;最重要的是,需要片方提高特效預算,讓行業里的特效師們收入增加。
因為,只有從業者賺錢了,越來越多的人才會加入,特效業才能更好。
撰稿 | 水方人子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