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春流雪梨花溪

作者：陳新

原載 2025年2月21日《光明日報》

“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這是南北朝詩人王融寫梨花的詩。
梨花，沒有牡丹之富貴，桃花之妖嬈，但正是其如寒雪落春，清麗冷潔讓人喜歡。
春暖時節，梨花如云的盛景我看過，花勝春風最怡人，無人不愛。也知道負卻花期，朝來寒雨晚來風，只留愁緒送春歸的感覺。然而我亦認為，冰雪寒天對舞態飛瓊進行期待，或在料峭春寒中慢看一朵朵及笄之花的羞澀含苞，也是一種不錯的玩賞。
因為花開正艷，興許花心愁欲斷，春色不知情。此次游履，讓我有了這種認識。
那天，我是被人迎引著來到這兒的。梨花溪，名字帶梨花，我來時卻沒有看到一朵梨花，心中頓時有一種莫名的悵然。梨花溪在四川新津境內，唐代詩人王勃，曾在這里寫下《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花開時節我們再來一次，那時你就不會遺憾了。因為漫山遍野都是云朵一樣的梨花，海洋一樣的梨花，很漂亮的。”
芳草挽著我的手，漫步美麗的阡陌。對我說這話時，芳草一臉的沉醉，仿佛自己已然置身于“瑤池水光蓬萊雪”的梨云層里，置身于花海之中。
其實，要見梨花不難，春季一至，百花盛開，梨花自然綻放。而我沒有看到哪怕一朵梨花的原因，不怪地名，只怪我早于花季太多而來此。
既然梨花都還未開，你帶我來這兒看啥呢？難道是讓我感受“眼穿臂短取不得，取得亦如從夢中”的梨花夢境？
也許知道我想說什么，芳草又說：“花未全開月未圓，尋花待月思依然。”這種境界不是最好的嗎？何況有氣質的美麗，才更惹人憐愛。
我明白芳草想說什么，我沉默著。
仲冬的這個上午，天地朗清，冬陽煦暖，芳草陪伴我左右，我本該內心安然。然而風帶著寒意，緩緩地在我身邊流淌。風也帶著寒意，緩緩地在我人生的春季流淌。思緒掀起的記憶，遂如波浪翻滾。
多年前的那天上午，柳綿就是站在春天里一株正開著花的梨樹下，對我說出那句令人心碎的話的。純凈如素雪，清芬最怡人。柳綿在風吹拂的地方靜靜地綻放，美麗、雅潔、冰肌玉骨。
柳綿說，她的花季不屬于我，西方的土壤更適合她。除非……除非我跟她一起移民異國。
我的初心是貧賤不移，富貴不淫。故而梨花清冷，柳綿也清冷。依依如刀，讓我滴血。
春天正艷，柳綿那種我高攀不上的美麗，自此開在了別人的世界里，留給我的只有冬的凜冽和雨的泥濘。一種錐心的疼痛，也沿時間的河順流而下，流淌至今……
天姿靈秀，不與群芳同列。花兒雖曾是我傷感的背景，但說實話，我仍喜歡“雪作肌膚玉作容，不將妖艷嫁東風”的梨花。我感激芳草的安慰，“明知花月無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憐”，因為她想把我從傷感的往事中拉出來。
“縱使花長在，東風也白頭。”“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我雖不明白，是芳草于我，還是梨花溪于我有治愈功能，但我卻專心聽起芳草對梨花溪的介紹來。
芳草是本地人，她對梨花溪的情況如數家珍。她說，春天到來，可供賞玩的中國梨花勝地有很多，梨花溪為其中之一。梨花溪雖然算不上一處資歷很老的景區，但這里有植于清乾隆年間、樹齡240多年的梨樹300多棵。花開時節溪因花美，花因溪媚，這兒不僅有春暖花開時節詩意淙淙的梨花之美，還有梨花未開之時綿延千年的人文意境。
一般的梨花景點在花開時節人流如織，花謝之后寂寞冷清。梨花溪卻是一年四季皆有人流。縱使沒有春天的梨花可賞，也有梨花溪的氣質可賞。
確實，我此刻所在的冬天的梨花溪是沒有梨花開放的，但是梨花的氣質卻在這里馥郁，能讓人感受到有形或無形的色彩、氣味及美好，讓心靈得到一次徹底的放松。
梨花溪還匯聚了新津大部分人文歷史資源，這里擁有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觀音寺、老子歸隱地老君山，還有唐玄宗李隆基曾駐蹕，杜甫、陸游、蘇東坡等名人留下詩意的中國文化名山修覺山……
“望極春城上，開筵近鳥巢。白花檐外朵，青柳檻前梢。池水觀為政，廚煙覺遠庖。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杜甫《題新津北橋樓》）“蜀漢羈游歲月侵，京華乖隔少來音。登臨忽據三江會，飛動從來萬里心。”（陸游《絕勝亭》）“山云欲起常迎日，水鳥驚飛不離波。為客十年勞勝賞，朝天萬里又經過。”（陸深《發新津風日甚佳有述》）“南過蠶叢國，秋風正授衣。青山初日上，黃葉半江飛。”（王士禛《新津縣渡江》）……
意境流觴，蘭蕙光風，明眸皓齒，覽景興懷。是日風和天氣清，美景如畫，怎不教人醉？
當然，花開時節，梨花溪不僅有梨花，還有梅花、桃花、櫻花、油菜花……
我在正攜春風而來的梨花的冰潔及馨香的氣息里行走，路蜿蜒，將熱愛連接在這里，清麗地成長。梨花溪村民的日子，亦如風中蘊藉的梨樹，越長越開闊，年盛一年地綻放花朵。
我注意到，上午的冬陽里，村民們綻開笑容的臉，勝似一朵朵梨花，因為僅梨花綻放的那一個月時間里，他們便能靠經營飯店、農家樂等，實現戶均收入10多萬元。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浩蕩春風中的梨花雖美，卻不能說話。而如花綻放的村民們，則能發出內心快樂的聲音。這個聲音像溪流潺潺般歡快，又像蜜蜂翩翩在花叢中那般輕盈。這種內心春日的明媚，出現在冬天真實的季節之中，就是最美。
山道交通，屋舍煥然，或為商店、或為旅店、或為飯店、或為畫店……從店主的口音聽得出來，這里有“候鳥”棲息。他們的翅膀曾經劃過多少城市及鄉村的天空，甚至所經之地也蕩出過大大小小的漣漪，留下過寬寬窄窄的彩虹。
但是今天，他們卻飛來了，像梨花一樣，把梨花溪當成了家。不僅如此，過去羨慕南方天空從這兒飛走的鳥兒們，千回百轉，又飛了回來。因為驀然回首，發現根之所在，才是夢想原鄉。
何止村民，梨花溪其實就是一朵花，一朵大大的梨花，大大的幸福之花。每年多少萬人如水淙淙流到這里，又流過這里，被這里既有人間煙火又氤氳清雅的文化風景所熏陶，呼吸吐納之間，城市生活的污染物隨即洗去，氣質隨之澄凈。也正是這些文化，澆灌出了時代美滿的花朵，譜寫出了真真切切鄉村振興的曼妙樂章。
立在冬陽之下，我閉上眼睛，感受這片土地梨花的氣味，感染梨花溪意境殊勝的氣質，心內寧靜而又陶醉。
陽光中，綽約多姿的芳草望向明媚的陽光，瞇縫著眼吟哦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像是自我詠嘆，又像是誦給我聽，閉月之臉，恰似一朵害羞的梨花。
梨花勝雪心無猜，純潔誰人不看來？身在冬天的我感懷尋花待月之意韻，春景早被相思熏陶，直教賞心樂情望春歸。
曾經，我錯過了人生的梨花，今天怎堪錯過這梨花溪？
（作者：陳新，系成都市作協副主席，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