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Jia Tolentino
翻譯 / Pel
排版 / Enclave
這個動畫巨頭如今每年在Netflix和YouTube收獲億萬小時的播放量。我們應該為此擔憂嗎?
本文選自《紐約客》
原標題How CoComelon Captures Our Children’s Attention
動畫學術趴翻譯,為適應移動端閱讀,文章另作分段+配圖
兩個小孩跳進泡泡浴中,臉上滿是呆萌而快樂的神情。其中的高個子頭發長得像巧克力模具,另一個頭發像黃色冰淇淋。這個世界的一切——墻壁、孩子的皮膚——看起來都充滿光澤,吹彈可破。泡泡白色而不透明,像剃須膏的沫子。音樂響起,伴隨著咯咯的笑聲和木琴聲,你聽到旋律和歌詞不斷重復。白色泡泡出現在孩子的手、腳和胳膊上。洗干凈后他們離開浴缸,快樂地跳起舞蹈。
這叫做“洗澡歌”(Bath Song),一段由兒童動畫巨頭“CoComelon”制作的2分50秒的視頻。
在YouTube兒童觀眾的世界里,“洗澡歌”的地位不輸《星球大戰》、登月計劃或那輛在加州公路飛馳的白色布朗科(譯者注:美國“辛普森殺妻案”中辛普森駕駛一輛白色福特布朗科逃亡,被媒體全程直播,與前兩個例子一樣是當代美國極具影響力的媒介事件)。它上傳于2018年,如今是整個YouTube平臺上觀看次數第四多的視頻,高達70億。
年幼的孩子對CoC omelon如癡如狂——這是個活力四射、色彩鮮艷的塑料烏托邦。卷發寶寶叫JJ,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愛笑的父母總是在制作彩虹冰棒,跟一眾特色鮮明的好 友就讀于Melon Patch Academy,接受Appleberry小姐的教導。
動畫從幼兒的視角出發;鏡頭通常每1到3秒切換一次,所有物體的邊緣都是圓潤的,因為公司規定禁止尖銳的棱角,CoComelon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會造成傷害。
孩子的蜜糖有時卻是成人的砒霜,CoComelon似乎同樣如此。“對成年人而言,看CoComelon仿佛度秒如年的折磨。”《衛報》專欄作家這樣寫道。
糖果店般的音樂、僵硬刻意的動畫、緩慢搖擺的動作與無休止的重復剪輯——觀看幾分鐘后你仿佛身處幻覺。我在哪?這些孩子是誰?只有兩顆牙齒卻能識字能踢球的JJ是個正常的嬰兒嗎?
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屏幕時間往往會引發從興奮、平靜再到戒斷的循環。社交平臺上的父母提出了“可可僵尸”“可可卡因”(“CoComelon zombies” and “Cocainemelon”)這樣的說法。小部分父母甚至恐慌到猜測CoComelon導致孩子發育遲緩,不過目前并無證據支持這一說法。
事實上,許多神經多樣性(neurodivergent)兒童的父母會利用孩子對CoComelon的癡迷,幫助他們學習簡單的社交情境,比如“看醫生時會發生什么?”“我們該如何坐進安全座椅?”還記得第一次帶女兒去看牙醫時她只有18個月大,那時她幾乎精神崩潰。我打開了CoComelon,她立刻放松下來,心滿意足地躺在我懷里,坐上診療椅。
電視早已充當起保姆的職責。 1948年,當紐約的WABD成為第一家提供全天候節目播放的美國電視臺,它發布了一份新聞稿,“節目安排旨在與普通家庭主婦的日常作息相協調,”該電視臺宣稱,“例如,當家庭主婦需要收拾早餐或準備午餐時,我們將安排吸引學齡前兒童的節目,防止打擾母親。”如今,這類節目隨時都可獲取,因為我們隨時都需要。
在當今的世界,每個人都擁有一款屬于自己的屏幕,它根據算法顯示最能吸引我們注意力的內容。兒童在幼兒時期就被引入了這種生活方式:到2020年,美國近半數的2-4歲兒童擁有自己的電子設備。在YouTube上,兒童的注意力成為內容創作者眼中亟待挖掘的閃耀金礦。
有些內容制作用心,兼具思想 和趣味——比如網絡紅人“Ms. Rachel”,觀看她的視頻就像與幼兒園老師實時通話;有的 內容帶有消磨時 間和催眠作用——火車司機視角兩小時穿越威爾士鄉村、沒完沒了的健達奇趣蛋拆盒視頻;有的內容則居心叵測——像是AI換臉的《汪汪隊立大功》、山寨米妮懷孕然后踩到釘子大哭的詭異動畫……
無窮無盡的兒童向視頻似乎很容易引發成癮的擔憂,但多數內容基本上還是無明顯危害的:5歲的兒童網紅介紹玩具、人氣IP角色出演的無腦互動視頻、還有各種動畫兒歌頻道——CoComelon正是其中的頂流。許多父母在把iPad遞給孩子時選擇了最后這一個選項,他們內心或許偶爾也浮現過一絲擔憂:這些東西到底是誰做的?制作時有多用心?視頻是電腦根據某種算法自動生成的嗎?如果是,又重要嗎?
CoComelon以25種語言發布視頻(包括美國手語),在全球數十個流媒體服務上分發。《CoComelon Lane》是Netflix上的衍生節目,負責幫寶寶觀眾學會說話,已播至第二季。CoComelon有現場活動、周邊商品和播客;還有一部長篇電影正在制作中。根據尼爾森的數據,過去三年中,CoComelon在Netflix上的觀看時長每年超300億分鐘。
盡管絕大多數不用換尿布的人群對它一無所知,但CoComelon已成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娛樂品牌之一。
CoComelon的YouTube頻道由一對韓國移民夫婦于2006年在洛杉磯創建:廣告導演Jay Jeon與他的妻子。雖然頻道廣受歡迎 ,但他們的身份仍是個謎。2020年,在將CoComelon出售給一家名為Moonbug的公司之前,Jeon接受了彭博社的采訪。他表示妻子曾是一名兒童書籍作家,但要 求不公開她的名字。 (此后他回絕媒體,再沒有接受過采訪)
Jeon和他的妻子最初制作動畫短片——90秒時長、色彩豐富、但略顯粗糙——只是為了娛樂自己的孩子:像是在一個關于英文字母“L”的短片中,伴隨著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配樂,一只瓢蟲落在獅子的鼻尖上。
YouTube頻道很快產生了足夠的廣告收入,這對夫婦辭去工作并雇傭了團隊。2015年,視頻中開始出現兒童角色;動畫從手繪變為3D,JJ誕生了。
YouTube算法以空前的力量推廣這一頻道:在2017年的兩個月里,頻道的月觀看次數就翻了一番,達到了2億3800萬。一年后,頻道的月觀看次數達到了20億;兩年后,日均觀眾超過了1億。絕大多數觀眾可能都是還不會流利說話的孩子。
Moonbug 于2018年在倫敦成立,專門收購和經營那些在YouTube上走紅的兒童頻道。它迅速拓展了CoComelon的品牌,雇傭了編劇,并在Netflix上推出長達60分鐘的歌曲合輯。很快,CoComelon成為該平臺播放量第二高的節目,并在美國的黑人、亞裔和西班牙裔觀眾當中成為最受歡迎的節目。
2021年,兩位長期任職于迪士尼的高管Kevin Mayer和Tom Staggs創立了一家名為Candle Media的“次世代媒體公司”,并得到私募股權公司黑石集團的支持。其首批收購對象之一便是Moonbug,據報道,收購價格為30億美元。
Moonbug擁有近500名員工和29個來自全球各地的兒童媒體品牌,并在各個國家都開展有制作業務。CoComelon是其最成功的項目,總部位于洛杉磯的辦公室,靠近格羅夫購物中心的高檔連鎖店面。
筆者在2月份到訪此地。入口處寫著“歡迎來到Moonbug”,下方標語“學習、歡笑、成長”(Learn. Laugh. Grow. )。在接待區內有一排CoComelon玩具,墻上則是孩子們寄來的粉絲拼貼畫。除此之外,這個地方看起來和其他創意行業的內容工廠別無二致:一個開放式的迷宮,里面滿是盯著顯示器戴著耳機的員工,同時散發著效率與摸魚的氣氛。
我被帶進一間會議室,在那里愉快地接受了5小時精心編排的展示和采訪。Moonbug的首席創意官Richard Hickey在兒童電視節目和廣告領域擔任過導演。他和公司的美洲區總經理及前Netflix兒童高管Andy Yeatman一同照本宣科地進行演講。
他們表示,Moonbug的使命是“賦能全球兒童必要的生活知識。”該公司通過收購具有“影響力和受眾”的IP來實現這一目標,這些IP還需要展現“熱忱、共鳴且堅韌”的核心價值觀。他們說,CoComelon的“創意價值非常高”,因為創作者“熱愛IP,熱愛角色,熱愛世界,在創作的方方面面都很用心。”
隨后又加入了兩位創意高管Meghan Sheridan和Jasmine Johnson,我向她們提出了很多問題。JJ的年齡多大?她們說,孩子們的年齡會自己“伸縮”以符合觀眾的現實和期望。我詢問了JJ的父母、老師,以及CoComelon所在的城鎮。100多頁的節目圣經中包含了許多問題的答案——為員工提供的CoComelon官方設定——但這些信息僅為公司內部專屬。
我好奇這家公司是如何處理兒童注意力業務的微妙矛盾。對于一個利潤驅動的流媒體領域企業來說,全天候的觀看可能是理想的消費模式。但“我們希望孩子們只看一會兒,剩下的時間留給鍛煉和互動,”Hickey說,他補充道,控制屏幕時長的責任在于照料者和父母,Moonbug的工作是創造安全的屏幕空間。“如果你的孩子看我們的內容半小時、15分鐘或任何無論多久,你都知道不會有什么壞事發生——他們會接觸到一個非常溫暖的世界,”他說。
我在《紐約時報》上讀過一篇文章,其中提到Moonbug的研究人員會這樣觀察一名兒童:把他被放置在兩臺屏幕前,一個播放Moonbug的節目,另一個作為干擾項(譯者注:原文為專有名詞Distractatron),播放成人日常生活的畫面。每當兒童的視線從Moonbug節目移開轉向干擾項,研究人員就會做一次記錄——是時候調整這一處了。
公司真的會把節目設計成讓兒童永遠移不開視線嗎? Hickey和Yeatman表示那是第三方研究機構的項目,他們在報道發布前甚至沒聽說過這回事。Hickey對我說,這種對注意力的計算并不在他們工作流程之中,并補充道:“我們使用的創意數據都來自事后的回顧性分析。”
Hickey描述道,每集CoComelon的構思來自愉快的頭腦風暴,動畫導演、創意高管和編劇一同參與形成“故事智囊”(story trust)。大家會帶來他們童年最喜歡的毛絨玩具,分享自己半夜給孩子拉好睡衣拉鏈有多難。Sheridan隨后告訴我,他們會給每集設定一個“學習要點”(learning takeaway),例如識別字母、培養同理心或刷牙。
Johnson提到名為“洗發日” (Hair Wash Day) 的一集,一位黑人母親為她的兒子洗頭并打理頭發。她說,這一集真實地描繪了黑人家庭的生活,對她來說特別有意義。后來教育顧問Natascha Crandall告訴我,她和其他人審核過這集的早期版本,并提出了細致的改進建議。如果有兒童角色在動畫中玩蘋果,她會刪除這個畫面——這可能會傳達食物是用來玩的錯誤信息,另一個考量則是有些觀眾可能面臨食品安全的問題。
午餐后,CoComelon音樂團隊的幾名成員來了。這個由伯克利畢業生組成的團隊非常真誠,他們的領隊是Eric Kalver,30多歲,來自一個有著兒童娛樂傳承的家庭(“我父親是魔術師,我母親是小丑”)。現場有人把電子鍵盤調到馬林巴音色,演奏起CoComelon主題曲,我當場被嚇了一跳。
團隊在我面前即興排演起一首關于孩子用鍋碗瓢盆玩耍的新歌,他們在現場實時調整旋律,在尤克里里和鼓上添加裝飾音。Kalver說他們還可能用刀叉作為采樣,并將其添加到常用的木琴、馬林巴、鐘琴、木管樂器和笑聲之中。CoComelon為我安排這場活動的“學習要點”很明確:Moonbug是個自由自在、充滿創意的地方,致力于用熱情和愛講故事。
在我造訪的幾個月之前,公司裁員了大約30人,多數是CoComelon的編劇和內部動畫團隊。 彭博社報道稱Moonbug計劃使用AI。我向Hickey詢問此事。他告訴我,Moonbug將繼續“關注技術并聚焦于其福祉,以期提高創意水準”,但目前為止,在CoComelon當中“完全沒有”AI參與。“正如你所看到的,整個過程非常依賴于人為的努力,”他說,“都是活生生的人類。”
人們對CoComelon及類似節目的擔憂并不是新鮮事。蘇格拉底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問道:“我們是否應該輕率地允許孩子們聽那些隨意編造的故事,并讓他們在心靈中接受那些與我們希望他們長大后所擁有的觀念完全相反的思想?”
大眾傳媒,讓接觸故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控制;在1935年,一位育兒專家對廣播感到擔憂,稱:“沒有鎖鏈能阻攔這一入侵,也沒有父母能令孩子與之隔絕。”《芝麻街》在60年代末問世,盡管它被譽為高質量節目的標桿,但一些觀察者在當時推測,其中的快節奏會讓孩子們過度興奮,容易產生不滿情緒。(不過當時的節目節奏跟如今的YouTube視頻比起來,簡直就像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到80年代末,學齡前兒童觀看電視的時間已經和現在孩子觀看電子屏幕的時間相當,每周約30小時。
但CoComelon的核心觀眾并非只有學齡前兒童——有的觀眾年紀比學齡前還要更低。“我在兒童電視行業工作了很長時間,”編劇Susan Kim告訴我,“在過去,有些事你是不能說的,否則肯定會在開會時被罵。”Kim曾為《CoComelon Lane》編劇,80年代參與過Square One(譯者注:美國兒童電視節目)制作,90年代參與過《托馬斯和朋友們》,2000年代參與過《亞瑟小子》等眾多節目。“過去,你不能說某樣東西是為1-2歲兒童制作的,”她說,“我想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無論他們是否讀過相關研究,年紀太小的孩子不應該被放在視頻前(讓他們)獨自觀看。”
情況在90年代末發生了改變。《天線寶寶》是一部色彩斑斕的英國兒童節目,講述外星寶寶的故事,1997年開始播出;PBS電視臺引進了該節目,并將其市場定位為適合1歲的兒童。與此同時,Baby Einstein公司開始制作以人偶和圖案為主題的古典音樂視頻。(迪士尼于2001年以2500萬美元收購該公司)。
幾年后,HBO制作了《古典寶寶》,這是一部舒緩的、獲皮博迪獎的動畫節目,主角是一位指揮動物樂團演奏Aaron Copland和Erik Satie(均為知名音樂家)的卡通寶寶;這部動畫也是我與孩子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節目在當年引發了爭議,但它溫和而寧靜,給人以平和、啟發、怡然的午后氛圍。即便如此,當美國兒科學會在1999年發布首份屏幕時間指南時,仍建議兩歲以下的兒童完全避免觀看電視。
指導方針在2016年進行了修訂。 美國兒科學會現在認為,18個月以下的兒童可以從視頻聊天中受益,而2到4歲的孩子可以從高質量的教育節目中學習;它建議避免兒歌頻道、快節奏節目和自動播放的YouTube視頻。研究記錄了過早長時間接觸電視與日后生活能力障礙的聯系——語言能力延遲、注意力和自我調節出現問題。
但這些現象之間很可能也只是相關或互有影響,而不是直接的因果關系。 對經濟條件較差、缺乏豐富機會、邊緣種族或有心理問題的父母而言——這些因素常常重疊——他們的孩子更可能長期看電視。如果你負擔不起托兒所或玩具,屏幕時間就成了兒童的保姆和蜜糖。(盡管像《芝麻街》這樣的節目被認為與兒童語言和行為功能的改善有關,但很難確定是因為內容本身,還是因為選擇觀看這些節目的父母的特征。)
發育行為兒科醫生Jenny Radesky參與了美國兒科學會指南的編寫。她多年來一直在觀察和評估兒童電視節目,按照0到2的標準為其教育效果打分。她說,“Ms.Rachel”和PBS節目《小老虎丹尼爾》 始終獲2分。CoComelon和Moonbug旗下另一節目Blippi總是得1分——既不糟糕也不優秀。0分留給那些YouTube上最糟糕的節目。
另一位學者,在喬治城大學任教的Rachel Barr告訴我,YouTube上有太多“狂躁、炫目、高認知負荷”的節目。這種內容風格驅使我們集中注意力:讓我們的視覺系統反射性地趨向于快速變化的事物。而這可能會壓制孩子腦中“編碼內容”的能力——也就是學習事物的能力。
Barr繼續指出,創造CoComelon的人或許重視教育,但Moonbug決定盈利能力的指標是觀看時間。Radesky說,公司的優先事項可以從其呈現內容中看出。“動畫合輯時長高達30分鐘、60分鐘:公司知道這些產品填補了父母因工作操勞而造成的家庭空缺。”她指出,過度工作和缺乏托兒服務,是“阻礙我們以想要的方式養育孩子的系統性問題。”
這一問題有助于解釋為什么在美國的Netflix上,CoComelon在非白人觀眾中尤其受歡迎。根據非營利組織Common Sense Media的年度調查,2020年,8歲及以下的白人兒童平均每天使用移動設備37分鐘,而同齡的黑人兒童平均每天使用移動設備超100分鐘。
Jepha Krieg于2021-2022年在Moonbug的倫敦辦公室工作,屬于一個30人的小團隊,負責將公司的視頻重新整理成合輯,以便獲取更多的觀看次數和廣告收入。Krieg此前曾擔任學前教育老師,在她的印象里,每天觀看數小時CoComelon的孩子往往很難自我調節情緒。但她后來進入了媒體行業——如今成為數字內容工作室的頻道經理——而Moonbug的使命則是創造教育資源。她的觀點在工作后發生了變化。“我認為他們有一個出色的公關團隊,他們了解所有流行趨勢,制作優秀的文化教育內容,”她告訴我,“他們在后臺有一個37人的團隊,會一遍又一遍地為同樣10首歌制作15種變化組合。”
作為工作的一部分,Krieg十分關注播放數據:如果某個帶有特定狗狗縮略圖的視頻獲得大量觀看,她就會制作許多以那只狗為主題的縮略圖。她說,起初這些合輯時長達多為15或30分鐘。“然后我們想,‘哦!30分鐘的效果很好——接著試試60分鐘吧!’‘60分鐘效果很好——接著試試90分鐘!’‘結果現在,我們每人每周都要在所有頻道上發布2小時的合輯,哈哈。’”
瀏覽CoComelon各個YouTube頻道,尋找視頻時長極限時,我發現有個時長高達5小時的歌曲合輯, 出現在CoComelon黑人 角色Cody的專屬 頻道中。
在我訪問洛杉磯的Moonbug辦公室后,我在LinkedIn上查找了一些公司前員工的信息。我發現了一位CoCoMelon前首席編劇的帖子,帖子是在去年秋天寫的,宣告了他和妻子迎來第二個孩子的好消息,以及在孩子出生前四天被解雇的壞消息。帖子下方評論既有安慰也有困惑。“所有新手父母都應該感謝你,你的工作讓我們和寶寶的生活充滿歡樂,”有人這樣寫道。另一人則評論道:“可是……那個節目不是正火爆全球嗎?”
我最終與10名在2020-2023年間曾為CoComelon或相關項目工作的人進行了交談。他們中的大多數要求匿名——有些簽署了保密協議,有些則擔心職業報復。
一些曾在洛杉磯辦公室工作的人形容那里是個混亂的、充斥微觀管理的、氣氛低落的地方。他們的批評暗合了前文Krieg所描述的狀況:公司對于教育、文化和多樣性的承諾,主要是為了最大程度合理化地攫取全球兒童的注意力。過去在兒童電視節目中,通常是“觀眾優先”,一位曾在多個主流頻道工作的前員工告訴我。“但在Moonbug,收入和分析優先,觀眾其次。”
很多人問我是否聽說過Cocomelon的表格。有人說CoComelon的劇集是通過電子表格制作的,表格內盡是YouTube最受歡迎的搜索關鍵詞。“理想狀況下,你的構思需要囊括盡可能多的熱搜關鍵詞,”另一位前員工告訴我。許多父母在被孩子纏住時會打開YouTube搜索“火車”。為滿足這一需求,一位21歲的助理創作了“火車歌”(Train Song),這首歌最終出現在一段觀看次數超過了2億5000次的視頻中。(這位助理告訴我,她通常每天工作10小時,還要負責寫劇本,起薪是3.6萬美元。)
Moonbug表示,表格并不會影響創意決策。人們也可以將這種做法視作基本的市場調研:弄清楚客戶想要什么并提供它。兒童電視節目一直是一門生意;即便是無廣告的《芝麻街》也出品了大量的授權商品。
但有前員工表示,CoComelon從上而下的工程思維——用搜索引擎優化驅動創意——在兒童電視行業中是不常見的。
CoComelon會確立好總體規劃,設定每年工作的優先事項,包括劇集主題與角色登場次數。“所以有時我們的工作內容會感覺有點奇怪,像是‘OK,這周我們需要的一集經典兒歌背景+Cody主演+教孩子辨認色彩+圣誕主題的節目。’”化名為Quinn的前員工說。
另一名受訪者則將兒童節目的創作,形容為現實意識(教育要點、故事節奏)、超我意識(來自頻道的反饋)和本我意識(“故事核心,孩子們害怕和喜愛的東西,真正讓他們發笑的東西”)三者的平衡。他補充道,為Moonbug編劇時,可能超我占90%,現實占8%,幾乎沒有本我:“有時你會想,天吶,如果我是ChatGPT的話會更符合要求。”
CoComelon宣揚其世界觀的多樣性:六個主要兒童角色中,有一名黑人,一名韓國人,還有一名墨西哥人。最近,該公司因一集《CoComelon Lane》被卷入了文化戰爭,這一集中,兒童角色Nico穿上芭蕾舞裙,和他的兩位父親一起跳舞。
被雇來為《CoComelon Lane》撰寫韓國角色Cece相關集數的Susan Kim表示,Moonbug愿意雇傭韓裔美國編劇值得稱贊。但也有人說這家公司讓少數族裔和酷兒群體感到不適,部分原因在于,個人身份在這里往往被視作市場機會或潛在風險。“當我們想做農歷新年特輯時,公司會說‘需要更多相關數據支持’進而擱置提案,”Quinn說。(Moonbug否認此事。)
Nico的兩位父親從未被批準出現在CoComelon主要的YouTube頻道上。“我們只是想讓他的家長來學校接他,而他有兩個父親——僅此而已,”Quinn說,“但公司的反饋總是‘可以做,但得好好做,等我們找到合適的顧問再說。’”(Moonbug同樣否認此事。)
墨西哥角色Nina最初的設定是波多黎各人,但有兩個人告訴我,她的種族被修改,是因為高層相信墨西哥身份能吸引更多觀眾。(Moonbug對此表示,改變角色身份在創作過程中非常正常,創作過程是與墨西哥裔和西班牙語的文化顧問一同進行的。)
有人還提到了2022年的一起事件,據傳一位白人高管對一位扎臟辮的黑人高管說:“早知道你這樣扎頭發,我就不會雇傭你了。”不久后,這位黑人高管與公司達成離職和解。公開記錄可見這位前高管在加州提起了勞動賠償案件,稱遭受精神傷害。(Moonbug方面表示已對該事件進行調查,并得出指控為虛假的結論。)
英國公開的報告顯示,Moonbug于2020年取得3500萬美元的毛利潤,2021年為1億美元,2022年為1億6500萬美元,并于當年首次實現凈利潤。在那一年,隨著節目陣容擴充,動畫制作業務被發往印度和哥斯達黎加的動畫團隊;一批公司內部的動畫師被派去培訓新團隊,然后在去年(2023)年初遭到裁員。
CoComelon的流媒體數據令人難以想象——2023年一季度的內部郵件顯示,僅僅一個季度里,他們的YouTube播放時間就超過了600億分鐘。盡管如此,根據彭博社的報道,Moonbug去年仍未達到營收目標。
在10月份裁員之前的幾個月,員工們注意到節目制作異常地放緩了節奏。大約在那段時間,編劇被要求開發一集發生在Target(譯者注:北美知名零售百貨企業)中的節目,作為贊助內容發布。在洛杉磯辦公室舉行的團隊會議上,領導試圖提振士氣,直面沮喪情緒。一些員工感到不堪重負,哭了出來。
Moonbug是第一個將YouTube作為主要發行平臺的大型兒童品牌,其大多數節目團隊——與迪士尼、亞馬遜、Netflix或蘋果不同——并沒有工會化。有些人告訴我,2022年負責前五最高數據集數的編劇,10月被解雇時年薪為7萬5000美元。(Moonbug對此表示否認)
12月,彭博社報道其母公司Candle Media正在尋求重組超10億美元的黑石集團債務。一位前員工告訴我,Moonbug如今“被許多動畫行業的人視作警示,啟示我們一個不加控制、不加保護的產業將走向何方。”
前員工所描述的企業內部的微觀管理模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試圖不斷打磨節目背后的成功公式,使其可復制、可擴展,永續不斷,形成競爭護城河——這種每年以極低成本獲得數十億分鐘觀看量增長的方式,被視為積極而富有啟發性的。但CoComelon的成功,或許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幸運的時機。
節目恰好誕生在YouTube問世之際,誕生在蘋果發布iPad之前。那時主流動畫工作室普遍還沒有給2歲以下的孩子制作內容。當這些孩子拿到個人電子設備時,他們的注意力“凈土”對業余制作者敞開了大門。CoComelon找到了孩子們喜歡的東西,贏得了算法的青睞,激發了整個內容反饋的循環:孩子看得越多,他們越喜歡;孩子越喜歡,看得就越多,如此往復。
我并不是在否認Moonbug精心經營CoComelon所獲的成功。 我詢問了交談的每個人,CoComelon內部是否有哪些有趣的內部故事。他們都說有,像是避免孩子坐在父母肩膀上的鏡頭,因為會讓人看出孩子的頭部比例過大。還有三個人都對我提到有位高管對影片結尾立下的規矩:就算某集動畫的配樂是搖籃曲,角色也不準在結尾入睡,因為這可能鼓勵家中的孩子按下暫停,拿開屏幕。
在四月,我帶著即將滿4歲的女兒去費城一家酒店的舞廳,參加了CoComelon的現場活動。活動包含迪斯科舞蹈、主題拍照和手工藝環節,還會跟身穿巨型人偶皮套的工作人員見面。我們早上10點到達時現場已經擠滿了人。許多孩子穿著CoComelon服裝,興奮地尖叫;面無表情的父母們舉起手機記錄他們的歡樂。現場音響播放起CoComelon版的歌曲“The Wheels on the Bus”的時候,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受,仿佛虛擬世界的某些事物突破了現實的界限。
雖然Moonbug表示目前并未使用AI來取代創意工作,一些前員工告訴我,未來的趨勢似乎不可避免。媒體Wired最近分析了幾個與CoComelon高度相似的YouTube頻道,并發現了其音樂和編劇使用生成式AI的證據。夢工場(據稱正在開發CoComelon電影)的聯合創始人Jeffrey Katzenberg曾指出,未來90%的動畫工作將由AI完成。
今年(譯者注:2024年),Moonbug又進行了兩輪裁員。兩位受訪者推測,Candle Media希望將Moonbug出售給迪士尼——兩位迪士尼前高管Staggs和Mayer已重新加入迪士尼董事會擔任顧問——而Moonbug在增量模式到了極限之后,正試圖為賣身收購打造良好的資產負債表。
個體——無論是父母還是動畫公司的員工——很難做什么改變大環境,無論是注意力經濟與商業收益的強綁定,還是缺失家庭陪伴導致的屏幕時間飆升。 我不禁開始思考,與其更多考慮兒童媒體的教育價值,是否對父母和孩子來說,真正的樂趣才更重要。
“最好的兒童電視節目應該是千人千面的,”Susan Kim告訴我,“如果你是孩子,你會感到好的節目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它可以特別過癮,又充滿想象力,可以自由自在,奇奇怪怪又有點嚇人,還可以特別好玩兒。”最近我的四個家庭成員同時患上了腸胃炎,我們躺在客廳里反復觀看《古典寶寶》——全6集,反復看了三遍。它依然能讓我感到愉快,并讓我回憶起關于屏幕時間的一項研究曾作出這樣的結論:對孩子來說,最好的電視節目是父母愿意一起看的節目。
我常常覺得,大人對孩子屏幕時間的焦慮,很大程度上源于對自己的失望。 我閱讀過一份令人惶恐的研究:當父母使用智能手機時,他們對孩子需求的回應、與孩子玩耍的時間、表現出的敏感性和溫和度都會下降。父母使用電子設備的頻率與孩子使用電子設備的頻率密切相關;而成年人平均每天花4個半小時左右查看手機。
既然如此,當我們談到孩子應該看什么節目時,我們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長期屏幕時間削弱孩子深入思考的能力嗎?害怕他們不愿意跟無聊的現實共處,不關注周遭世界,不在意新想法?還是害怕他們長大以后,變成跟我們一樣、甚至更糟糕的大人?
在費城的舞廳里,一名扎著馬尾辮的表演者帶領孩子們跳了一輪小雞舞(Chicken Dance)之后,巨大的JJ和Cody角色人偶出現了,它們的頭比沙灘球還大。所有孩子一同向它們跑去,就像泰勒·斯威夫特和碧昂絲級別的巨星突然現身。但我的女兒一時間卻感到害羞,縮成一團——因為現場大多數孩子都還穿著尿褲,叼著奶嘴,年齡遠小于她。
盡管如此,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戀戀不舍,哭得難以自制。我們之后還得乘坐公交、火車再換地鐵回家,而此刻她在酒店大堂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我不得不拿出平板和耳機,播放《海底總動員》安慰她:一部由大公司制作的動畫電影,一個講述父母試圖保護孩子免受這美麗繽紛卻又危機四伏的世界傷害,但最終失敗的故事。
— 點擊圖片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宇野常寬成名作,解剖新世紀二次元的時代精神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