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強調女性經歷的苦難與救贖,本質上是強與弱二元敘事下的詭辯,隱沒了女性做出忠于自我的選擇。」
近日,電視劇《難哄》熱播,有關女主溫以凡的劇情設計和人物塑造引發(fā)網友討論。爭議點在于,劇中多處溫以凡被偷看、猥褻等情節(jié)是否有必要,以及溫以凡人設像青春疼痛文學里的“小白花”,漂亮柔弱、任人欺負不反抗。
(相關討論登上熱搜)
無論批判女性苦難敘事,還是“大女主”與“小白花”之爭,熱議之下似乎掩蓋了一種非此即彼的邏輯慣性,即女性在生活和情感中“應該”是什么模樣的。“應該”的對立面是“不該”,這不禁引人深思,為什么越來越多女性角色被塑造成面對生活困難和情感問題時從不也不愿袒露軟弱?女性難道不該是軟弱的嗎?
或許,答案就在題面上——女性角色的人物弧光和現實中的女性處境,陷入了強與弱二元敘事的進退維谷。
01
苦難敘事:一個危險的自證陷阱
在對于溫以凡遭受騷擾橋段過多的討論里,聲量集中在女性角色被過度苦難化已成為“虐女”情節(jié)公式。
在許多影視與文學作品中,女性角色在經歷遠超常人所能承受的苦難后,要么人生毫無希望,甚至失去生命;要么費盡千辛萬苦從泥潭中爬起,成為集“美強慘”于一身的大女主。在觀眾的一聲聲惋惜或贊嘆中,這種極與極的故事模板的底層邏輯,就是通過女性角色一次又一次受苦受難,達成看見女性困境或凸顯女性堅韌的目的。
(電影中的“虐女”情節(jié))
但這一邏輯的大前提存在致命漏洞。一方面,女性角色經歷的困難如果沒有這么慘絕人寰、沒有帶來如此沉重的打擊,那這些“困難們”便顯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另一方面,如果不經歷巨大苦難,女性角色的獨立和堅韌就無法得到呈現。
這顯然是一種詭辯。其具有迷惑性的原因,在于身處極端苦難敘事的張力里,人們常常會被一種更加宏大、單一、且具有絕對力量的情節(jié)所吸引,而遺忘了那些更微小和復雜的切面,也忽略了面對和解決其他不同程度的困難的可能性。
苦難不值得歌頌,也沒有比較級,但現實中女性的困境確實應該被更多地看見。因此, 批判“虐女”并非不允許女性角色的人物弧光里存在傷害與痛楚,而是最終不能停留在呈現負面影響之深、女性角色之慘,應該將筆尖和鏡頭轉向對女性造成傷害的人、這背后的結構性問題、以及女性經歷困境后的成長軌跡。
(如何正確書寫女性困境)
近年來,在逆境中涅槃重生的大女主爽文屢見不鮮,讓人感慨不用過度苦難化女性,也可以書寫女性成長的堅韌姿態(tài)。但是,這種“強大”仍伴隨一絲疑慮:如果沒有如此快速且徹底地從困境里走出來,或者沒經歷多大的困難,是不是就不能算“堅強”了?
當苦難具有比較級,“強大”也會有優(yōu)劣之分,無論何種程度的“柔軟”自然都被貼上負面標簽。這種思維模式嵌入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后,很有可能已經讓女性陷入了“不能軟弱要做堅強女人”的自證陷阱,將“堅強與否”上升到了近乎道德審判的高度。
或許,女性需要在強撐太久過后,讓自己喘一口氣:不夠強大,又如何?
(電影《好東西》)
誠然,勇敢走出困境、擁抱嶄新人生的大女主有其迷人之處,但性格中柔軟弱小的那部分也不該被全盤否定。無論面對現實中的困難,還是情感上的波折,沒有女性應當被放置在類似“堅強與否”這種非黑即白的標準下進行審判,或者說,在現實的復雜性裹挾下,人無完人,“強大”是一種期許,也可能成為一重枷鎖。
02
不再恐弱:一紙嶄新的游戲規(guī)則
女性不再把自己塞進“大女主”的模板里,而是坦然接受此刻的脆弱和真實的自己。不恐弱的女性們意識到,強大與弱小被賦予褒貶意味、成為簡單粗暴的評判標準,是父權社會強弱二元敘事的結果。
父權社會貫徹“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只有強者才擁有賦權和奪權的話語權,因此弱者失去了在社會中被接納、認可并得到支持的權力。慕強和恐弱的一體兩面,很有可能使對“弱”的厭惡和恐懼,指向在父權社會中被歸為弱勢、第二性的女性。
(《厭女》,[日]上野千鶴子 著)
強弱二元敘事不僅是危險的,也具有迷惑性——此刻的強勢與支配是暫時的,因為強者不可能永遠占據寶座,每個人都有成為弱者的那一天。只有逸出強弱的二元敘事后,才能看清向上爭強和奪權的臺階通往的是海市蜃樓,我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弱者不用膽怯、可以安心存在的社會。
(節(jié)目《上野千鶴子的最后一課》)
但是,接受柔弱不代表毫無底線。
女性觀眾對現實中女性困境的關切和擔憂,以及對女性力量的了解,引發(fā)她們對女性角色的情感投射:哪怕再柔弱也應該有底線,面對傷害堅決說“不”和反抗。
因此,讓女性觀眾感到不適的,不是溫以凡的溫吞,而是她在遇到騷擾和霸凌時不予反擊,被矮化為等待“白馬王子”拯救的“傻白甜”。這種人物塑造方式將女性的柔弱等同于女性是任人宰割的刀俎魚肉,忽視了女性的主體性,剝奪了女性成長為冷靜、堅強、勇敢的人的可能性,加固了對女性的刻板印象。
在電影《好東西》中,小葉是典型的“戀愛腦”,她渴望被愛、依賴男人,在為情所困時抽泣著問出“他為什么還是不愛我”。但許多女性觀眾并不反感小葉,甚至覺得她是有魅力的,因為小葉沒有喪失判斷能力和主體性——在意識到小胡是個以愛之名騙人的“渣男”后,小葉拒絕了他。
(小葉最終拒絕渣男)
是時候講點新故事、建立新的游戲規(guī)則了——柔軟的女性不是沉默的羔羊,也可以不妥協、不原諒、不回頭。
03
誰予救贖:一座失衡的權力天平
許多觀眾提及在《難哄》原著中,溫以凡是個事業(yè)有成、勇敢堅定、遇到困難冷靜解決的女孩,男主桑延的愛溫暖了她,而非施予救贖。但在電視劇中,溫以凡強大的內核被弱化,仿佛她一直等待桑延救焚拯溺。
女性觀眾不滿女性角色需要救贖尤其是待男性拯救的設定,是因為這種拯救給予男性角色英雄光環(huán),卻抹去女性角色的人物弧光,將她扁平化為一個彰顯男性角色魅力的工具。以女性之弱凸顯男性之強,本質上仍未脫離神取下亞當一根肋骨創(chuàng)造夏娃、女性是第二性的偏見。
(“虐女”是為了把高光送給男角色)
“救贖”本身,并不單純是善意之舉,還是一種權力關系的體現,必定包含著施救者與被救者之間原本平等的主體地位走向失衡。這種權力關系不僅是行動上的施救,也是對話語權的定義——誰有資格決定何為困境、如何救贖,以及被救者最終是否仍能擁有自主權。而在賦權與失權之間,女性面臨的處境與抉擇再次淪為父權社會強弱敘事的注腳,是否被救以及被救后的經歷失去應有的關注,因為重要的只會是誰在這場拯救中居于權力上位。
女性不渴望被拯救,不想再陷入由他人定義而不受自己掌控的處境,不愿將話語權拱手相讓并喪失自己的主體地位。
從白雪公主等待真愛之吻、灰姑娘等待王子遞上水晶鞋,到貝爾喚醒野獸的愛、艾莎掌握超能力獨立領導王國;從女性無法識字讀書,到各行各業(yè)涌現出大量女性身影,讓女人“上桌吃飯”并且“留在桌上”。無論在童話故事還是現實生活里,女性都拒絕過度強調苦難與救贖,面對生活的驚濤駭浪,她們做著自我的選擇,邁出堅定的步伐。
(紀錄片《大法官金斯伯格》)
女性拒絕被拯救,并不意味著個體必須獨自承受所有、走向“絕對獨立”的極端,而是在擺脫強弱的二元敘事后,找尋更多元的可能性。
無論是行業(yè)內女性互幫互助的網絡社群,還是與好友共同生活、建立超越傳統(tǒng)家庭概念的“友誼伴侶”模式,今天越來越多女性選擇在社會關系中建立彼此平等且尊重、既相依又保持獨立性的支持系統(tǒng)。無論選擇獨立還是向外尋求支持,女性都希望將主體性放在第一位,忠于自我,做自己生活的執(zhí)筆者。
(豆瓣女性互助小組)
對女性而言,減少自我審視與苛責、掙脫父權社會的桎梏,并非改變一個角色的設定、少寫一些苦難和拯救就能做到的。但在意識到強弱敘事邏輯謬誤的那一刻起,改變就已悄無聲息地發(fā)生。
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女性自會書寫她們的人生。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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