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星
( 北京大學物理學院 )
本文選自《物理》2025年第2期
趙凱華先生是國內(nèi)外著名的物理教育家。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受到良好熏陶,在中小學階段得到系統(tǒng)的中國文化、歷史知識教育,在北京大學物理系又有完整的本科與研究生教育,后在莫斯科大學攻讀研究生期間,他鉆研學習了物理學史和等離子體物理理論,四年內(nèi)完成學業(yè),獲得副博士學位。趙先生的學習經(jīng)歷,使他成為學貫中西的物理學大師。幾十年的教育生涯中,他通過授課和編寫大量物理學教材,培養(yǎng)了大批物理學人才。他的學生們都以尊重和敬仰的心情懷念這位人生導師。我于1987年來到北京大學物理系,當時趙先生已經(jīng)將系主任的接力棒傳給了甘子釗先生,因此我本人并沒有機會直接得到趙先生的教育和教導。
2024年6月,我與先生在小區(qū)散步時留影
趙先生在擔任中國物理學會副理事長(1991—1999)期間,長期擔任學會的物理名詞委員會主任(1987—2003)。他還擔任了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以下簡稱全國名詞委)物理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主任(1985年起),2006年閻守勝教授接任主任,2014年我為新一屆主任。趙先生主持審定了《物理學名詞》(1988、1997版),并且作為顧問參與審定了2018版的《物理學名詞》。他主編的《英漢物理學詞匯》,為中國物理學名詞術語的標準化和規(guī)范化作出了奠基性貢獻。我于2011年進入中國物理學會常務理事會,從閻守勝教授手中接下學會的物理名詞委員會主任和全國名詞委物理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主任后,與趙先生在名詞審定工作方面產(chǎn)生了比較密切的交集,從而有機會從先生那里學習他對于物理名詞審定的深厚功底和對這項事業(yè)的熱愛精神。
在這個過程中,我體會到物理學名詞工作的意義和重要性。1932年,中國物理學會成立,設譯名委員會(后改稱物理名詞委員會),委員為薩本棟、嚴濟慈、王守競、饒毓泰、張貽惠等。1933年,中國物理學會第2次年會推舉吳有訓、周壽昌、何育杰、裘維裕、王守競、嚴濟慈、楊肇燫等人組成物理名詞委員會。1950年代初,當時的中央政府成立了學術名詞統(tǒng)一工作委員會,聘請中國物理學會物理名詞委員會中的專家組成工作小組,由王竹溪、王淦昌、方嗣欔、孫念臺、陸學善、葛庭燧、楊肇燫等先生組成。1985年在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領導下,以物理學會物理名詞委員會為基礎,成立了物理學名詞審定委員會,負責物理學名詞術語的審定與統(tǒng)一。趙凱華先生任首屆主任。
趙凱華先生(中)與物理學名詞(第三版)審定委員會成員合影(2019年5月)
由于工作關系,我參與了國際標準化委員會(ISO)的納米技術標準化委員會工作。發(fā)現(xiàn)幾乎ISO所有的技術委員會所設立的第一工作組均為terminology and nomenclature(術語和命名法),用于規(guī)范本領域的技術術語與正規(guī)的學術命名。而在國際純粹與應用物理聯(lián)合會(IUPAP)的內(nèi)設機構中,其第二分委員會也是涉及物理學的基本術語與命名法。我國的國家技術標準制定中,一般第一工作組均為術語與命名法。由此可見,正規(guī)的或者官方的名詞術語是每個領域中最為基本的規(guī)范。因此,我更深一步理解了成立物理學名詞委員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記得由閻守勝老師領銜的物理學名詞審定委員會在增訂新版《物理學名詞》過程中,我曾收到他們發(fā)來的通知,要我對部分修訂的名詞釋義提出建議。當時我不知深淺,對一批名詞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沒想到某日在北大物理樓的一層出口處遇到趙先生,他馬上談起對我建議的看法。當時他集中談了關于宇稱守恒或者對稱破缺方面的名詞的看法。談到高興處,他不由自主地在墻上畫圖來幫助說明。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與我談了許久,我收獲很大,先生興致勃勃地在白墻上畫圖的場景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中。而后,我從趙先生發(fā)表在《物理》上的系列文章中,更體會到他對于物理學名詞審定工作的熱愛和投入。比如他與我談到的對稱破缺問題,就出現(xiàn)在他發(fā)表的長文《從分子生物學的歷程看學科交叉》的結尾中,他刻意提到“在漫長的演化道路上有很多分岔點,在這些地方當初走上哪個分支,全屬偶然(對稱破缺),靠純邏輯推理往往會失敗”,從中可見先生對學問的融會貫通精神。
趙先生對物理學名詞審定的精深理解和貢獻體現(xiàn)在他在《物理》和《中國科技術語》上發(fā)表的多篇文章中,針對某一個名詞的譯名進行旁征博引式的解釋,文末給出他認為適當?shù)淖g名,如《關于Adiabatic的含義》、《Emergence,這個跨學科的名詞》、《再論plasma的譯名》、《維持“原子量”“分子量”原稱謂好》等。這其中每一篇文章都能讓人得到很多收獲和感悟。
在我所從事的納米光學—近場光學中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學術名稱,其詞頭是evanescent,物理意義是描述離開表面后光場的強度隨著距離的增加而呈指數(shù)衰減的過程。在先前的教科書及文獻中,出現(xiàn)過“倜逝”、“倏逝”等不同的譯名。為此,趙先生曾經(jīng)和我說,這種波的特點是隨著波離開表面距離的增加而強度迅速下降以致隱藏起來,應當以“隱失波”、“隱失場”定名為宜。盡管趙先生在各種場合講解過他的思考,而一些教科書、文獻中仍然沿用原有的不妥譯名,也在學術界和青年學者中造成混淆。而在趙凱華先生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漢物理學詞匯》(2002)中,趙先生已經(jīng)正式將evanescent詞頭的物理學名詞定名為“隱失”,如隱失波、隱失函數(shù)等。有鑒于此,由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發(fā)布的《物理學名詞》(第三版,2018)也翻譯為隱失波、隱失場耦合等?!吨袊蟀倏迫珪?第三版,2023)《物理學》條目也采用隱失場。這都說明一個英文學術名詞的中文定名需要專家們經(jīng)過反復審慎思考后給出,并且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
趙凱華先生主編的《英漢物理學詞匯》(2002年)
另外一個常用的物理學名詞plasma的譯名也引起趙先生的重視。先生在2007年一篇題為《再論plasma的譯名》文章中,從plasma被稱為等離子體開始,論證了它的主要物理性質,而后,話題一轉,來到我近年來工作重心主要圍繞的plasmon的譯名。先生說,plasmon從量子觀點是一種準粒子,屬于一種元激發(fā),與光子、聲子、任意子雷同。但是命名中,如果稱為“等離子體子”不但拗口,也無法接受,所以破例稱為“等離激元”。文中趙先生對這些命名的內(nèi)涵和外延做了精辟的論證,也是為了說服學術界能夠按照統(tǒng)一的命名法來稱呼新生事物。然而,先生認為電離氣體形成的plasma應當叫“電離漿”,plasma state叫“電離漿態(tài)”,簡稱“漿態(tài)”。為此,先生還專門出版專著,題目就叫做《電漿基本理論》。Plasma作為詞根,易與其他詞尾結合。然而這種譯法還需要學術界進一步討論是否能夠接受。
按照先生的思路和教誨,我們不妨可以討論一下近年來非常時尚的詞頭meta-。這個詞頭大概源于拉丁文,其本身含義應當是平和的、過渡的,沒有任何超越其他、不可一世的含義。比如在結晶學或者冶金學中,metastable phase被譯為亞穩(wěn)相,意思為在兩個穩(wěn)定相結構之間的過渡狀態(tài)。然而,目前這個詞的身份忽然大大升高,變成“超出一切”的含義了!比如metastructure, metasurface, metamaterials等分別被譯為超結構、超表面、超材料,顯得不可一世。我感覺這是學界浮躁心態(tài)的一種體現(xiàn)。這里所提到的新結構、新材料、新表面只不過是運用現(xiàn)代加工技術,按照人們的設計制作出來的不同尋常的結構,因此出現(xiàn)新的電學、光學效應,完全沒有必要賦以超人一等的表達方式。為此,我曾經(jīng)與祝世寧院士、蔡定平老師做過很多討論。最終結論是:第一,已經(jīng)稱為“超”就難以改回;第二,只能追加一個“構”字,成為字頭“超構”,其含義是用人工方法制作出來的新結構。這種命名法已經(jīng)被《物理學名詞》(2018)和《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物理學》條目所接納。
2024年11月18日凌晨,我從海外朋友那里得知趙凱華先生仙逝的消息。與先生近在咫尺的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因為前些日子還看到先生在園區(qū)里散步的身影,遂趕快詢問了趙誼平老師。萬萬沒有想到她確認了這個悲痛的消息,我不禁淚流滿面!
近二三年來,我與趙先生有了進一步的接觸,更加親身體會他的知識淵博和寬廣的胸懷。從2010年參加為先生八十壽辰慶生的學術活動,到2020年物理學院組織的先生九十壽辰學術研討會,先生始終精神飽滿,聲音洪亮。他認真為每一位后輩題寫紀念卡片,也接受來自各地、不同單位和職業(yè)的弟子的祝福。先生在為李政道先生九十五壽辰的研討會上,詳細回顧了參與李先生牽頭的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研究生計劃(CUSPEA)實施過程中,李先生所做出的大量貢獻。記得趙凱華先生作為組織委員會秘書長,于1994年主持了首次在亞洲召開的第25屆國際物理奧林匹克競賽。我作為活動的組織者之一,曾經(jīng)在競賽活動現(xiàn)場親眼見證了先生的博學多才和熟練運用外語的溝通能力,與參會的各國領隊直接溝通,對答如流。在當年的環(huán)境下,這種同時具有學術功底和外語自如溝通的老師很少見。
近年來,為了請教先生在物理學教學培養(yǎng)、物理系的體制建設、新型學科發(fā)展和物理學名詞的新思考、調動不同年齡和層次人員積極性等諸方面的思考與實踐,對先生進行了多次訪談。訪談曾經(jīng)在我的住所和趙先生家中分別進行。先生不辭勞苦,有問必答,完全是一位精力充沛、知識淵博、誨人不倦的年富力強的老師!先生喜歡在小區(qū)里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與熟人朋友交談。某日我陪先生在小區(qū)散步兼攝影,很多不同院系的老師看到先生出來,都圍過來問寒問暖。先生非常開心地回答大家各種各樣的問候,與大家合影,也回憶起和他們共事的經(jīng)歷。
直到如今,我腦海中依然出現(xiàn)先生睿智而精神飽滿的形象,不斷鼓舞我在物理學名詞領域繼續(xù)前行,這種形象也永久地記錄在我所拍攝的數(shù)百張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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