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登于《中國科技產業》雜志

202502期“院士專論

疫苗是對抗傳染病最為重要且有效的科技手段。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疫苗所覆蓋的領域也越來越廣，疫苗應用領域逐漸向非傳染病范疇拓展，例如腫瘤、自身免疫性疾病等。當前，全球疫苗研發新技術快速發展并激烈競爭，現有的疫苗創新體系和品種尚未能充分滿足疾病防控需求。我國需要瞄準疫苗技術前沿、關鍵核心技術平臺、重要新品種開展科技攻關，營造有利于疫苗創新和轉化的良好生態，推進我國疫苗產業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和高質量發展。

疫苗對人民健康與國家安全的重大意義

疫苗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疫苗接種入選美國疾控中心評選出的20世紀最偉大的十大公共衛生成就之首。由于安全有效的天花疫苗問世，天花成為被人類消滅的第一種傳染病；乙肝疫苗的發明，讓乙肝病毒感染率“斷崖式下降”，惠及一代又一代新生兒；人乳頭瘤病毒（HPV）疫苗的出現，讓宮頸癌變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種能夠預防的癌癥。疫苗被廣泛認為是“最具時間和成本效益的醫療干預之一”，衛生經濟學研究發現每在疫苗上支出1美元可帶來近44美元的收益。在世界衛生組織（WHO）的擴大免疫規劃（EPI）實施五十年之際，《柳葉刀》在2024年5月發文提到，自1974年以來，全球免疫工作已挽救了約1.54億人的生命，其中95%為5歲以下兒童（1.46億人）。

“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把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地位，樹立“大健康、大衛生”理念。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將健康中國上升為國家戰略，大力推進“以治病為中心”向“以人民健康為中心”轉變，努力為人民群眾提供全方位全周期的健康保障，落實預防為主的工作方針。綱要中明確指出：“黨和國家歷來高度重視人民健康。發展組學技術、干細胞與再生醫學、新型疫苗、生物治療等醫學前沿技術，加強慢病防控、精準醫學、智慧醫療等關鍵技術突破，推進健康中國建設，提高人民健康水平。”開發新型疫苗、推動疫苗產業發展是支撐“健康中國”戰略、“面向人民生命健康”開展科研工作的重要舉措。

疫苗不僅能夠保障人民生命健康，同樣也對維護國家生物安全具有重要作用。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生物安全關乎人民生命健康，關乎國家長治久安，關乎中華民族永續發展，是國家總體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影響乃至重塑世界格局的重要力量。”當前國際交流合作頻繁，病原體跨物種感染、跨地域傳播導致新發突發傳染病疫情此起彼伏，生物安全威脅已進入新常態。長期以來，以艾滋病、埃博拉、禽流感、傳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中東呼吸系統綜合征（MRES）、新冠（SARS-2）等傳染病為代表的生物安全事件，警示傳染病始終是相伴人類社會發展的夢魘，隨時可能給世界各國的人民生命健康、經濟社會發展帶來了極大挑戰。快速開發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創新疫苗并建立多樣化的疫苗技術平臺、快速的疫苗轉化路徑及支持創新的監管體系，是維護國家生物安全和經濟社會穩定的重要戰略技術儲備和堅實后盾。

國內外疫苗產業發展現狀和趨勢

疫苗產業發展現狀。自1798年首個疫苗——牛痘疫苗誕生以來，全球已有超過92種疫苗獲批，可預防45種疾病。全球疫苗行業呈現出穩步增長的態勢。2022年全球疫苗市場規模約為535億美元，2017-2022年期間年均復合增速為14%。全球疫苗市場高度集中，呈典型的大品種驅動特點。10家疫苗制造商供應了全球75%的疫苗，并占據了全球疫苗價值的85%。默沙東、輝瑞、葛蘭素史克、賽諾菲四家歐美企業包攬了全球十大暢銷疫苗，其中默沙東公司研發上市的人乳頭瘤病毒（HPV）疫苗在2023年銷售高達88億美元，高居榜單首位。我國是全球第二大疫苗市場，2022年占全球疫苗市場份額30%。2017-2022年期間年均復合增速達到29%。由于我國人均衛生支出及疫苗人均支出遠低于美國、歐盟、日本等發達國家和地區，未來我國疫苗市場仍有較大提升空間。

目前，全球疫苗新技術快速發展。創新疫苗研發已從經驗篩選式進入理性設計時代。針對多種病原體的病毒載體疫苗成功上市說明了該技術的靈活性及其在疫苗中的應用前景。mRNA設計、新型遞送系統制備技術的突破使得mRNA疫苗成為一種全新的疫苗技術。人重組廣譜B群腦膜炎球菌疫苗的成功，標志著“反向疫苗學”研究范式的形成。基于結構指導設計的呼吸道合胞病毒（RSV）疫苗獲得美國FDA批準上市，標志著結構疫苗學技術臻于成熟。多學科交叉融合催生出的靶向TLR的新型佐劑使重組帶狀皰疹疫苗獲得成功。蛋白質從頭設計技術在未來將助力新型疫苗免疫原的精確設計。免疫多組學技術的發展促使免疫保護機制研究逐步深入，對新型疫苗研發具有啟示作用。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在疫苗設計和評估領域有望創造更多的可能性。疫苗技術的不斷創新正在解決傳統疫苗技術的瓶頸問題，推動疫苗產業持續發展。

近年來，我國疫苗研發技術水平與國際領先水平的差距正逐步縮小。我國是少數可以實現絕大多數疫苗品類自給自足及可預防疾病種類全面覆蓋的國家之一，在疫苗領域發表的論文和發明專利的數量已位于世界前三，在疫苗創新能力、核心技術、產業轉化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突破。疫苗研發技術和平臺有了長足的進步，形成了比較完善的技術研發體系和產品體系，已成功布局病毒載體疫苗、mRNA疫苗、黏膜免疫疫苗等新技術路線產品，突破了HPV疫苗、肺炎疫苗、帶狀皰疹疫苗等多種產品的國外壟斷局面，并發展了如戊型肝炎疫苗、手足口病疫苗等國際首創的疫苗產品。新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疫苗管理法》兼顧了對疫苗產業的嚴格監管和對產業創新發展的鼓勵。藥監部門在疫苗臨床前研究及臨床試驗、注冊審批、生產制造、流通應用等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政策突破，發布了《藥審中心加快創新藥上市許可申請審評工作規范（試行）》等相關政策法規和技術指導原則，進一步鼓勵創新，有力推動了我國疫苗行業快速健康發展。

新型疫苗的發展趨勢。隨著全球生物技術、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等技術的快速發展和交叉融合，疫苗的研發和生產將更加高效和精準，新型疫苗正在呈現以下發展趨勢。

一是拓展重大疾病疫苗新品種。目前，兒童傳染病疫苗已形成較好的產品體系，但是成人疫苗、治療性疫苗和非傳染病疫苗此前研究涉及較少，這是未來新型疫苗的重要拓展方向，包括結核疫苗（成人）、艾滋疫苗、腫瘤治療性疫苗、代謝類疾病治療性疫苗、神經退行性疾病治療性疫苗等仍有大量未滿足的臨床需求。

二是推動現有疫苗品種的新升級。針對現有保護效果不足的疫苗，如結核疫苗（兒童）、百日咳疫苗等，通過技術迭代升級，研發出新型疫苗，提高保護效力。針對流感疫苗、HPV疫苗、肺炎疫苗、腦膜炎球菌疫苗等多型別疫苗，開發多價疫苗或通用疫苗，升級疫苗覆蓋型別。針對常見的現有疫苗品種，如百日咳、白喉、破傷風、麻疹、腮腺炎、風疹、b型流感嗜血桿菌疫苗（Hib）和水痘等，開發多聯疫苗，有效簡化接種程序，減少疫苗接種的次數，提高疫苗接種的依從性。

三是發展疫苗研發新技術。推動創新靶標篩選和鑒定、免疫應答機制研究、新型免疫原設計、新型佐劑、新型遞送系統、疫苗工藝生產和評估等疫苗共性技術的快速發展。突破黏膜免疫疫苗、病毒載體疫苗、納米顆粒疫苗、核酸疫苗等疫苗模式技術的關鍵瓶頸問題，構筑全鏈條的新型疫苗開發技術體系。

我國疫苗產業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盡管我國疫苗產業發展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我國在創新疫苗研發和產業化、監管審評、應用機制等方面仍面臨著一定的問題和挑戰。

一是企業實力難以支撐原創產品的研發和推廣。創新疫苗的研發具有高技術、高風險、高投入、長周期等特點，企業需要具備強大的實力才能驅動原創產品的原始創新和轉化應用。相較于國際巨頭，我國企業在研發投入、市場推廣、品牌和國際影響力等方面都存在顯著的差距，難以獨自支撐疫苗全鏈條的創新和轉化。

二是疫苗產品的同質化競爭導致企業“內卷”。國內疫苗公司Me-too類管線占比高，集中在HPV、肺炎、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等熱門疫苗品種。這造成企業競爭高度“內卷”，國內主要頭部疫苗企業紛紛加入“降價”陣營，涉及品類從流感疫苗、HPV疫苗不斷向外延伸至狂犬疫苗、肺炎疫苗等。

三是監管審評體系需要進一步優化。現有的技術評估標準、流程或制度在應對具有一定技術難度和挑戰的新技術、新方法、新理念時，表現出相對保守，難以及時做出靈活調整，無法適應創新疫苗的特殊性，造成創新疫苗轉化過程艱難，抑制了我國疫苗領域的創新。此外，目前仍存在高水平的審評人才隊伍規模難以匹配審評任務量的情況，難以做到高效快速的審評審批。

四是應用機制仍需進一步完善。創新疫苗的研發周期一般長達十余年，需要制定合理的疫苗應用政策以保障企業的合理利潤，維持企業“市場需求-研發投入”的良性循環。在疫苗支付渠道方面，我國《基本醫療保險用藥管理暫行辦法》規定預防性疫苗不納入基本醫保藥品目錄。非免疫規劃疫苗接種費用不能由職工醫保個人賬戶支付，同時也缺乏更靈活有效的疫苗定價機制。

推動我國疫苗產業高質量發展的建議構建科研攻關體系，保障疫苗快速研發由政府主導構筑產學研融合一體化科技創新生態，補齊創新轉化鏈條關鍵短板。一方面，全力打造全鏈條疫苗創新研發平臺集群。涵蓋“基礎研究、技術突破、產品研發、產業轉化、應用策略”各個環節，在硬件設施、人才團隊、科研項目、轉化能力、檢測審評、投資資本等方面形成優質資源集聚，真正發揮協同增效作用，營造良好的創新生態，構建平急結合、快速響應的疫苗研發支撐體系。另一方面，圍繞國家重大需求設立疫苗相關重大科技項目。支持開發預防性和治療性疫苗新品種；進行現有疫苗產品迭代和多聯、多價疫苗新升級；鼓勵發展人工智能設計、新佐劑、新遞送系統等疫苗研發新技術。項目組織實行行政領導和責任專家組負責制，改進項目支持和評審機制，讓更多有潛力的創新項目和有堅實前期研究基礎的團隊能夠獲得支持。

加強監管科學研究，完善疫苗監管制度。繼續完善創新藥物加速審評制度、優化研審聯動的創新工作模式。依托國家藥監局重點實驗室、監管科學研究基地等平臺全面開展審評體系和審評能力現代化建設，強化審評人才隊伍建設。對于創新型疫苗，加強建設審評與研發的交流平臺，縮短疫苗轉化周期，提高國產創新疫苗的國際競爭力。建議通過審評專家集體決策的方式，共同承擔責任，改進審評員終身追責的制度，以尋求風險控制與創新推動的平衡。

促進創新疫苗應用，創造合理市場預期。建立支持創新的疫苗分階段定價機制。針對創新疫苗，建議根據企業研發成本分階段設定合理的價格，在上市后一定時間范圍內允許相對較高價格使企業盡快回收成本并獲得合理收益，維持創新積極性并保持持續的科研投入；在一定年限及生產廠家更多樣化后，快速轉換到以成本或市場競爭定價，以此保障疫苗應用的可持續性。建立醫保支付和商業保險支付相結合的疫苗付費機制。發展商業保險，為創新疫苗支付開辟新渠道，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的疫苗接種需求。制定創新疫苗可承受的醫保支付標準，標準內的費用由醫保/財政專項報銷，超出標準的費用由商業保險支付。建立綜合多種因素的疫苗采購招標機制。對以產品價格為決策導向的疫苗遴選機制進行調整，建立綜合創新屬性、質量、價格、交付風險等多種因素的綜合量化評價系統，改進疫苗采購招標機制。

疫苗為保障人民生命健康和維護國家生物安全發揮了重大作用，也是全球科技競爭的重點領域。我國疫苗產業發展勢頭良好，研發技術水平與國際領先水平的差距正逐步縮小，未來具有較大的發展空間。為進一步推動我國疫苗產業高質量發展，我國還需要加大疫苗科研攻關體系建設、優化疫苗創新監管審評體系、建立多元化的疫苗支付體系，力爭實現為廣大人民群眾提供覆蓋從新生兒到老年人全生命周期疫苗保護的戰略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