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連斯基與特朗普在華盛頓橢圓形辦公室的爭吵,以及其后被請出白宮,震驚了全世界。在記者圍觀下,在攝像機的見證下,兩國領導人,公開爆發言語上的激烈沖突、相互指責,這樣的場面,足以載入史冊。
原本,澤連斯基帶著一份礦產協議來到美國,但顯然,雙方存在根本性的分歧,最終沒有談攏。
澤連斯基想要安全,要拿烏克蘭的礦產,華盛頓得作出安全保證。特朗普斷然拒絕,明確指出英法可以派遣所謂的“維和部隊”,但他不會插手此事。
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發表聲明,稱澤連斯基沒有為和平做好準備,因為“他似乎認為美國的參與是為了幫他在談判中爭取優勢”/圖源:財聯社
應該說,烏克蘭已作出了最大程度妥協,但美國并不滿意。這與拜登政府時期美歐對烏克蘭進行的援助和支持形成明顯對比。
這一轉變,導致華盛頓與基輔產生根本動搖,烏克蘭開始遭受美俄共同壓力,與此同時,跨大西洋聯盟也出現明顯裂痕。
這里有兩個關鍵問題:
特朗普為何對烏克蘭的礦產產生濃厚興趣?又緣何一反拜登政府積極支持和援助烏克蘭的外交立場,反而尋求與俄羅斯實現更廣泛的關系正常化?
可以肯定的是,美國這一轉變的背后,一種全新的國際秩序,正在徐徐拉開。
礦產換安全?
特朗普熱衷于烏克蘭的礦產,并不是心血來潮。其實,礦產換援助,最早起源于澤連斯基本人。
澤連斯基將美國視作唯一一個可以對抗俄羅斯的核武國家。2024年9月,他提交所謂“勝利計劃”:與美國簽訂礦產協議,以換取安全保證,為當時的美國總統候選人提供一個繼續支持烏克蘭的切實理由。
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圖源:新華社
澤連斯基還主動向美國展示烏克蘭稀土和其他重要礦產的分布圖。
據不完全統算,烏克蘭擁有價值超過15萬億美元的各類關鍵礦產,包括但不限于煤礦、鐵礦、鋰礦、鈾礦、稀土礦等等。其中石墨1900萬噸;鋰礦占歐洲約三分之一;鈦產量占全球7%;還有120萬噸輕稀土和30萬噸重稀土資源。
不同于拜登政府對烏克蘭援助的定性,特朗普認為,從性質上,礦產協議是美國援助烏克蘭5000億美元的補償,是應得的。但基輔方面說,只收到1000億美元,而且是捐贈,不是貸款。
所有礦產中,美國最看重的是稀土礦。
美國對礦產如此重視,源于全球能源轉型與科技競爭加劇,主要大國都在謀求相關產業鏈的自主可控。
眾所周知,中國是目前包括稀土在內的多種金屬元素的生產國,占全球稀土產量的60%至 70%,并掌握近90%加工能力。
美國多種關鍵礦產高度依賴進口,若想扭轉對華依賴,就必須拓展礦產來源。這不難理解特朗普為何揚言要買冰天雪地的格陵蘭島——據西方媒體統計,格陵蘭島稀土儲量高達150萬噸。
正是意識到特朗普政府對礦產的重視,俄羅斯總統普京提議向美供應西伯利亞鋁礦及烏東稀土,試圖分化美西方聯盟。
特朗普如此重視礦產,除了對華戰略競爭,還有非常現實的經濟原因:獲取廉價資源,降低美國整個經濟的運行成本。除了加大國內的開采力度,那些沒有能力保護自身自然資源的國家或者地區就成了目標。
也就不難發現,特朗普政府對烏克蘭提出的礦產協議,本身就是一場低成本的巧取豪奪。
與之相對,烏克蘭的澤連斯基也沒有那么清白和無辜,也只不過利用特朗普對礦產資源的敏感點,引誘其加碼烏克蘭。
這兩人都知道彼此的政治算計,但在提供安全保障這一根本問題上存在無法調和的矛盾,由此就不難理解雙方一再爆發的言語沖突。
歐洲說不了“不”
美國國家安全顧問邁克·華爾茲指出:“烏克蘭應該與美國建立經濟伙伴關系”,這種經濟伙伴關系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
但顯然,這種經濟伙伴關系并非基于市場原則,而是對當前烏克蘭困境的利用,“讓人感覺像是在收取保護費”。紐約時報也認為,擬議中的美烏礦產協議,“讓人想起了殖民大國向殖民地索要貢品的情景”。
特朗普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會晤迅速演變為激烈的爭執/新華社
美國對烏克蘭的做法,似乎向國際社會傳遞了幾個關鍵信息。
第一,美國對外援助,會附加非常苛刻的條件。即使當時沒要,那么也難保未來不要,如果需要美國的援助,那么就需要做好準備,自己可有給美國需要的東西?這本質上是一種赤裸裸的交易;
第二,美國善于利用別人的困境獲利,盡管可能犧牲美國的聲譽,但特朗普政府一點也不在乎。
這并不意味著特朗普政府不知道這種犧牲,關鍵是他對美國國家利益的認知,和拜登政府所代表的美國建制派有本質區別。
特朗普政府直接服務的是美國中下階層的經濟利益,只要能夠帶來就業、降低他們的生活成本、提升他們的收入,就可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哪怕犧牲盟友也在所不惜。
俄烏沖突持續,對特朗普實現目標顯然不利,由此選擇與俄羅斯直接對話,這引發了烏克蘭及其歐洲盟友擔心,他們可能會被排除在俄烏停戰談判之外。
特朗普在白宮相繼會見了來訪的法國總統馬克龍、英國首相斯塔默,但特朗普都未作出任何承諾,這就難掩大西洋聯盟對烏克蘭問題根本立場差異。
特朗普在華盛頓白宮迎接英國首相斯塔默(右)/新華社記者 胡友松
然而,歐洲最終仍將不得不無奈地追隨美國。歐洲諸多國家對特朗普政府處理俄烏沖突有強烈不滿,卻并未提出批評,反而輪番前往華盛頓游說。
早前的2月24日,聯合國安理會對烏克蘭問題決議草案進行表決。美國與俄羅斯等10國投贊成票,5票棄權,其中包括英國和法國。英法作為常任理事國具有一票否決權,卻只能棄權,這說明他們缺乏反對美國的決心和底氣,也不具備這種能力。
那場戲劇性的爭吵后,北約秘書長呂特跑出來說,已經告知澤連斯基,盡快修復與特朗普的關系。英國首相斯塔默甚至表示,英國、法國和烏克蘭將共同制定一項停火計劃,并提交給美國。
領導人就烏克蘭危機和歐洲防務問題進行討論/圖源:新華社
交易的世界
冷戰結束后,美國的國際秩序理想,是所謂自由國際秩序。兩黨建制派都堅信,美國是世界領導者,作為民主的燈塔,承擔維系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義務。
對特朗普而言,美國為維系自由國際秩序支出與收益明顯不匹配。為了承擔所謂國際責任,美國感到自身在不斷“自我犧牲”,不斷調整債務上限,規模已逼近36.2萬億美元,但財政壓力始終無法緩解。國內移民卻不斷增加,傳統的美國白人失去以往優越感,對現實日益不滿。
紐約街頭/圖源:Unsplash
由此,美國決心不再在國際事務上花“冤枉錢”、當“冤大頭”。其理想的國際秩序,變成了國務卿魯比奧明確提出的多極化。
“多極化,不僅是特朗普政府追求的常態,也是特朗普政府的偏好。”這一宣示意味著美國外交話語和范式已顛覆了數十年來的政策共識。
這里的多極化,和中國外交的多極化概念明顯不同。我國的多極化,更多強調發展中國家的發展以及力量的相對平衡,而無論發展還是平衡,都應在聯合國體系內實現,受到國際法的約束,并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作為指導。
但在特朗普的概念里,美國、中國、俄國都各為一極,而美國實力最強,雖不再謀求主導國際議程和國際規則,可仍應獲得最大的收益。由此,特朗普想要的,是減少自身責任、擴大收益,并且不需要任何國際規則的約束。
特朗普看來,美國不需要承擔大國義務,收益卻不能減損,甚至還需要繼續擴大。他以極具個人特色的交易方式,與大國進行交易和協調,處理利益分歧,因此觸及領土、國家安全、科技產業等核心利益時,又常常掀起地緣政治風波。
特朗普/圖源:視覺中國
在特朗普眼中,這樣的國際秩序中,小國要服從大國,必要時,小國的需求與意見,可以毫不掩飾地被犧牲和被忽視。
譬如烏克蘭試圖融入歐盟、加入北約,但遭俄羅斯反制,最終爆發沖突;特朗普又要求烏克蘭出讓資源、對俄羅斯妥協,就是以交易的方式進行大國協調。
當然,小國為求自保,也會對沖。東盟發明的所謂“經濟靠中國、安全靠美國”,很快中東歐國家予以了效仿,隨后韓國、日本、德國、法國、英國這些美國盟友的外交,也越來越有對沖色彩。
今后,對沖的具體策略選擇,也變得更加精細,不僅這些國家在不同領域分別選邊不同大國,同一領域的不同問題上,也開始選邊。它們都給自己保留了討價還價的戰略砝碼和外交空間。
特朗普的交易風格,將塑造更加復雜多變的國際秩序,任何原則和道義的作用,都前所未有地下降,按照自己的現實利益、短期利益,各行其是。這也讓中小國家日益喜歡見機行事、見風使舵。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2月28日表示,美國大幅削減對外援助將對世界最弱勢群體造成嚴重后果,且有違美國的全球利益,希望美方撤銷相關決定/圖源:新華社
如今,聯合國為中心的多邊主義效果日益不彰,國際組織因為經費、領導力赤字等多重原因日益虛弱,國際論壇的諸多宣言、聲明,因為缺乏大國的支持日益不可信。
可以預見,今后不可預測性將變得更為突出,這不僅是特朗普本人的性格、行事風格,更是許多國家的社會結構、價值基礎的變化,民粹主義前所未有地興盛。
軍事、武力等硬力量的作用實質上升,在規則、信譽、道義都減退的時代,維護國家利益的手段明顯減少,制裁日益常見,當制裁也不能實現政策目標時,軍事或者武力甚至可能成為唯一可以溝通的語言。
當然,這只是根據目前事態的邏輯推演,一切尚需耐心觀察。
首圖為2月28日,在美國華盛頓白宮,美國總統特朗普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爆發爭吵,圖源:新華社
作者 | 湯偉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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