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茶之心

茶覺先生，食茶交友。

鼓嶺有座茶洋山。清人魏杰留下詩作《茶洋山》：“孰意高山處，寬平萬畝園。武夷茶可種，石鼓岫同尊。”

彼時鼓嶺種茶雖說多如海洋，但順序應排在鼓山種茶之后，是鼓山種茶蔓延的杰作。

《茶經》云：“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表明自有華夏，就有茶。《茶經》還記載，茶葉，嶺南生福州、建州。鼓山為福州東邊憑海之屏障，億萬年前火山運動造就其身軀，峰巒起伏，溝壑縱橫，土地肥沃，樹木灌叢躍然其上。《鼓山志》闡述：相傳閩王創寺時，人有罪謫居于此，使之種茶，以供香積。看來是閩王王審知，將鼓山種茶推向高潮。

鼓山原有華嚴寺（今涌泉寺），到王審知時代，已寺毀僧散。梁開平二年（908），閩王重建寺院，并發配服刑犯人過去種植茶樹，以茶葉收成供養寺院費用。這時期福州港口貿易格外發達，呈現“萬國之梯航競集”盛況，茶葉種植也應時迅速鋪開，“海絲茶路”成為官府主要的財政收入。

茶葉銷路火爆，催生鼓山茶園一層層擴展至現今的鼓嶺，營造出碧綠馥郁的萬畝茶海——茶洋山。

王審知善于經營，也潛心愛茶、崇佛。

鼓山古茶園

鼓山有片茶樹，長于崖壁縫隙，終年只受散光折射、雨露嵐霧滋養。明前采摘牙尖制成茶，條索細短，湯色淺黃如雛鵝絨毛，入口淡淡草香，回味甘甜醇厚，余韻悠長。王審知反復品嘗之后，萌生一個“野心”。他將這片香茗打造出頂尖品牌——半巖茶，敬奉朝廷，一舉成為貢品。繼而在福州舉辦東南亞各國“萬人大佛會”，推崇“禪茶一味”，開辟鼓山茶、福州茶叢林之路。時年85 歲的扣冰藻光古佛又受到閩王邀請到福州（彼時閩王非王審知），《五燈會元》記載，“閩王躬迎入城，館于府沼之水亭。方啜茶，提起橐子曰：‘大王會么？’王曰：‘不會。’師曰：‘人王法王各自照了。’”這段人王法王茶會對話十分精彩，引人思索，法王道出了食茶真諦——人與自然草木的聯結。以茶凈心，這也是寺必有茶、僧必善茗的道理所在。

“人王法王茶會”過后，扣冰古佛舉耄耋之力，將鼓山半巖茶引種至武夷山，并攜“禪茶一味”“吃茶去”移錫涌泉寺弘法，圓寂于涌泉寺。

扣冰古佛創下“涌泉寺普茶”法事，傳承至今，將中國寺院的禪茶文化推向一個高峰。

1000 年來，每一個歲末除夕，涌泉寺晚課后，僧眾回到禪堂，更衣、靜坐，聞鼓聲三通，由班首引至齋堂，東西落座。大和尚上座，禮茶犒勞僧眾、悟禪開示。維那師起身招呼，第一聲引磬，僧眾合掌；第二聲引磬，端起茶杯；第三聲引磬，喝茶，禮畢。清乾隆間書賈鄭廷蒞《壬子除夕宿鼓山涌泉寺》載，“普茶從香積，喃喃梵唄聲。”

20 世紀80 年代，一位日本佛教禪門住持，帶領一班僧眾，漂洋過海，大年三十匆匆趕到涌泉寺，就為一睹普茶法事。“涌泉寺普茶”習俗已成為鼓山茶文化的重要元素。

千年歷史長河里，鼓山茶與福州政治、經濟、文化緊密結合在一起。

鼓山半巖茶

繼閩國之后，南唐派專職官員建龍焙制“龍茶”。北宋福建路轉運使丁謂，大力改進制茶技術，使“大龍團”餅茶譽滿京華，號為珍品。蔡襄當政福州時，親自負責貢茶監制，他嗜好飲茶，常與人斗茶，閑暇時光會同友人到鼓山靈源洞煮水泡茶，談古論今。一塊石碑載著這群茶人的名字，鮮活至今：邵去華、蘇才翁、郭世濟、蔡君謨慶歷丙戌孟秋八日游靈源洞。邵去華，時任福建水陸計度轉運使，蔡君謨即蔡襄。據說蔡襄一日游鼓山煮水喝茶，直到暮色降臨，才覺自己還在山中，不由會心一笑，吩咐侍從筆墨伺候，寫下“忘歸”。蔡襄的游記題刻和“忘歸”而今依然完好地留在鼓山靈源洞旁崖壁上，見證了千百年來鼓山茶事的發展與變遷。

明代謝肇淛《五雜俎》記：“今茶品之上者，松蘿也，虎丘也，羅芥也，龍井也，陽羨也，天池也，而吾閩武夷、清源、鼓山三種可與角勝。”清代黃任《鼓山志》記：“王敬美督學在閩，評鼓山茶為閩第一，武夷、清源不及也。”

鼓山茶從閩王王審知手里走上快車道，強勁越過五代十國、宋、元、明、清，托舉起茶洋山中西方文化的百年繁盛。

五口通商后，17 家外國領事館、33 家洋行相繼駐扎倉山煙臺山，福州港夜以繼日地吞吐著插有各國旗子的貨船。這些船上的主要貨物為茶，有福州茶，有就近匯集而來的省內以及廣東、廣西的茶。煙臺山的那些洋行，大多經營的也是茶，“萬里茶路”航程就此展開。

每年清明前，鼓山鼓嶺的采茶制茶農事，便在云霧繚繞中拉開序幕。彎彎山道上，一個個挑茶郎籮筐滿滿、扁擔悠悠，成線成串地連接煙臺山。洋行買辦早已等候多時，忙不迭地接茶、審評。審評室很專業，高高的窗戶向北敞開，反射光線柔和地照在長長的評茶桌上。身著西式制服的洋人、留著長辮子的國人，有的手持白瓷湯匙品茶，有的對著亮光看茶。評好等級，分類包裝，變身一箱箱“嫦娥”牌茶葉，再次裝上挑擔籮筐，去往馬尾港登船。

遙遠萬里的海絲茶路，炙手可熱的高額利潤，催生了茶葉快運舟——“飛剪船”的誕生。1866年5 月30 日，九艘“飛剪船”滿載頭批上市的茶葉，從中國福州港（馬尾）出發，駛向大英帝國。這既是一次長途運輸，也是一次競速比賽。100 多天的海上航行，最終中國“太平號”比英國“愛麗絲號”提早20 分鐘抵達倫敦，成為贏家，得到每噸茶葉10 先令的額外獎金。

鼓山半巖茶葉

福州地屬亞熱帶季風氣候，暑天高溫溽熱，洋商們只得休假歇業，或返回自己國家，或去中國氣候涼爽的地方。這種情況，直到被一位名叫吳思明的美國傳教士兼醫生改變。吳醫生在一次出診時，發現鼓嶺是個避暑好地方，便租下嘉湖村一所民居。吳醫生有個好友叫任尼，時常跟著他上山。彼時鼓嶺民房簡陋，石塊壘墻，木搭屋頂，低矮潮濕，洋人居住，難以適應。任尼決定在鼓嶺建造別墅，選址宜夏村——茶洋山的所在地，別墅建好后，功能甚好，洋派十足。消息傳開，英、美、法、德、荷、俄等外國茶商，武夷山、邵武、寧德三都澳、坦洋、廈門、泉州、莆田等省內茶商，廣州、上海、浙江、江西、武漢、香港、臺灣等省外茶商，紛至沓來。你蓋一棟，我蓋一棟；這棟設有游泳池，那棟建有網球場；平坦的草坪，寬敞的屋廊，壁爐、多角度落地窗組成的明亮客廳，成為共同風格。郵局、俱樂部、服務機構等配套設施也應運而生，一個山村的多國命運共同體如是形成。

鼓嶺老照片

之后60 多年間，夏季剛剛抵臨，福州的洋人便坐上一前一后兩個轎夫抬著的竹轎子，蕩悠悠去鼓嶺過暑假兼辦公。這個季節的鼓嶺最熱鬧，“哈嘍哈嘍，您好您好，Tea Tea，茶茶”親熱地融合在煙火氣里。

洋人的孩子們要請鼓嶺的村民幫忙帶，喂飯、洗澡、游戲玩耍間，卷卷金發、深深碧眼的娃娃們學會了福州話，吃慣了福州飯，記住了中國鄉愁：茉莉花茶、白米稀飯以及洋腔洋調的KULIANG（福州方言鼓嶺）。

2018 年，一位80 多歲的美國老爺爺，在家人陪同下，回到了兒時的鼓嶺，回到了故園柏齡別墅。柏齡別墅煙霞滿衣，完整地端坐在青山綠水中。老爺爺來尋找孩提時代的樂園，來尋找味蕾上的故鄉——“奶奶的茶”。1933 年老爺爺是個孩子，他的奶奶在鼓嶺建造了柏齡別墅，柏齡威便是這個步履蹣跚的老人的名字。歲月如夢，一切恍若就在昨天，老爺爺說全家人每一天的生活都開啟在奶奶沖泡的茉莉花茶清香里。那香味兒真奇特，會游走，從樓下餐桌到二樓小柏齡威的臥室，曲里拐彎，也能到。賴在被窩里的柏齡威，這時候，一骨碌爬起來，快速穿好衣服，飛下樓去。

千年古剎涌泉寺

2018 年，柏齡威已是耄耋老人，依然嚷著要喝“奶奶的茶”。那一天陽光可真美，鼓嶺的風含著濃濃青茶香，將柏齡威和家人擁抱入懷。他們欣喜萬分，蹀躞徜徉在茶場里，體驗采茶、制茶，陶醉地品味奶奶的茉莉花茶。

1911 年，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小男孩加德納，紅著眼睛，暗暗鎮定自己，一一擁別鼓嶺的黑發黑眼小伙伴和慈祥的保姆。保姆沏的鼓嶺綠茶，他最喜歡喝，小伙伴們陪他爬樹、打彈珠、游泳、打網球，還有滿茶園里奔跑捉迷藏……小加德納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而下，泣不成聲。他哽咽著表示，你們等著我，別忘了我，我很快就回來。臨行前，保姆將一袋子綠茶裝進加德納的行囊。鼓嶺綠茶、白米飯、糖鹽蘿卜干，跟著加德納到了大洋彼岸，慰藉了他的一生。他夢里幾回回返“故鄉”，臨終前拉著太太手，一遍遍念叨“KULIANG、KULIANG”。

1992 年，加德納太太通過一個中國留學生的幫助，在福州市委書記親自邀請下，代替丈夫回到了魂牽夢縈半個多世紀的“KULIANG”——鼓嶺。

鼓嶺有座茶洋山，那時的萬畝茶園，那時的茉莉花茶和綠茶。

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上，洋人和中國商人，坐在戶外草坪上，喝茶、聊天、談生意，各自身后都恭敬地站著管家先生；洋太太洋小姐們穿著中式繡花大襟衫、繡花鞋，身旁竹椅里咧嘴笑著的寶寶也是長袍、馬褂、瓜皮帽，她們坐在中式老宅前，很中式地品茶、交流。

最引人注目的要數下午茶時光。在弧形落地玻璃客廳內，在寬廊下，在草坪的遮陽棚下，在茶園畔的露天茶席上。只要是茶會，洋人們便格外講究，講究莊重典雅的儀式感，講究杯中茶和田園草木間的詩意和浪漫。男士女士著裝一應白色，先生西裝領結配禮帽，小姐太太盤頭，長袖長裙，束腰，裙長及地，飾以蕾絲花邊。無論室內戶外，茶桌必鋪白色桌布，有的還垂著流蘇散兒。茶具細致，或是福州脫胎漆器，或是白色瓷器，壺里杯里盛裝著茶洋山的茶。

鼓嶺老照片

茶洋山因此出現在其時的一張美國軍事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福州地名標識，烘托著字體最大最醒目的一串大寫拼音——CHA YANG SHAN。這頗耐人尋味。

2022 年冬的一天，我們在鼓嶺，幾雙眼睛審視著那張地圖，茶洋山大寫拼音在時光深處凝望著我們。這一凝望，讓時光穿過了100 多年，鼓嶺下午茶的中西方文化禮儀正在興起。

來源：閩都文化研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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