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的那天,攥著我的手不肯放。她手背上的青筋像盤根的老樹,指甲縫里還留著搓玉米粒磨出的黑印子。這個把三個弟弟妹妹拉扯大、在紡織廠扛了二十年麻袋的女人,臨終前顫著嘴唇說:"姥姥這輩子,最對不住你媽……"
七歲那年,我在灶臺邊偷吃雞蛋被姥姥逮個正著。她抄起笤帚疙瘩追了我半條街,罵聲震得屋檐上的麻雀撲棱棱飛:"死丫頭片子!這是給你舅補身子的!"
那時的姥姥像座鐵塔。她總穿灰撲撲的勞保服,褲腿扎進膠鞋里,肩上常年扛著印染車間的靛藍染料。聽隔壁王奶奶說,姥姥十四歲那年爹媽死在逃荒路上,硬是背著五歲的弟弟走了八十里山路投奔親戚。后來在紡織廠當臨時工,每月十八塊五的工資要掰成四瓣——大伯的藥錢、小叔的學費、媽媽的冬衣,剩下五毛錢買鹽。
有年臘月,媽媽偷了姥姥藏在枕頭里的糧票給發燒的小叔換藥。姥姥抄起搟面杖把媽媽抽得滿院子跑,夜里卻抱著她腫成饅頭的胳膊哭:"妮啊!娘不狠心,咱這一家子就得餓死……"
1992年紡織廠改制那天,姥姥把勞模獎章摔在廠長桌上。她紅著眼眶把下崗補償金分成三份:大伯開小賣部,小叔買拖拉機,媽媽那份被她鎖進樟木箱——"留著給你弟娶媳婦"。
我出生時正趕上計劃生育最嚴的年月。姥姥抱著襁褓里的我,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翻出壓箱底的銀鐲子,顫巍巍地套在我手腕上:"女娃就女娃吧,現在講究獨苗金貴。"那年她破天荒給媽媽扯了塊的確良布料,卻嘴硬說是"處理貨便宜"。
前年冬天,姥姥蹲在院里用搓衣板洗衣裳,我搶過她凍得通紅的雙手:"現在都用洗衣機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嘟囔:"這鐵疙瘩費電……"
去年中秋,媽媽教姥姥視頻通話。她捧著手機的手直哆嗦,突然抹著眼淚說:"當年要是讓你媽念書,現在該多出息……" 那天我才知道,媽媽初中考了全縣第三,姥姥卻把錄取通知書塞進了灶膛。
上個月整理姥姥遺物,樟木箱底壓著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糧票、勞模證,還有張泛黃的試卷——媽媽的名字用紅筆描得工工整整。盒蓋內側歪歪扭扭刻著:"給妮補嫁妝"。
葬禮上,媽媽把姥姥的勞保服和我的碩士帽并排擺在靈前。她撫摸著衣服上洗不掉的染料漬,輕聲說:"媽,現在日子好了,您該為自己活一回的。"
昨天夢見姥姥站在老宅門口,還是那身灰撲撲的勞保服。她掏出手絹包著的橘子糖塞給我,轉身時嘟囔:"給你媽留的,別偷吃啊。"晨光透過窗簾照在床頭,我摸著濕潤的眼角突然明白:那個時代的女人啊,把心掰碎了喂給兒女,自己咽下的都是玻璃渣。
如今街坊四鄰提起姥姥,都說她是"命硬的老太婆"。可我知道,哪有什么天生的剛強,不過是生活把人逼成了鎧甲。那些被時代裹挾的遺憾與傷痛,終將在血脈里開出理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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