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程雪晴站在"程記銀樓"斑駁的木門前,指尖輕輕撫過門框上那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她十歲那年,祖父握著她的手用鏨子刻下的。十七年過去,刻痕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圓潤,卻依然清晰可辨。
"雪晴,別愣著了,快進來幫忙。"父親程志遠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一貫的不耐煩。
銀樓內光線昏暗,只有工作臺上方懸著一盞昏黃的燈泡。雪晴的目光掃過墻上掛著的那些老照片——曾祖父在清末民初時開設銀樓的場景,祖父年輕時在國際手工藝大賽上領獎的瞬間,父親接手銀樓時的全家福。照片里的銀樓門庭若市,而現在,除了偶爾有幾個老顧客來修補舊物,大部分時間都門可羅雀。
"這些訂單今天必須做完。"父親推過來一張單子,上面列著十幾件需要修復的銀器,"王老板說了,明天中午前要交貨。"
雪晴接過單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腕上的銀鐲。這是她十六歲那年,祖父手把手教她打造的第一件完整作品。鐲面鏨刻著細密的纏枝紋,內壁刻著她的名字和制作日期。這些年,鐲子從未離身,表面已被磨得發亮。
"爸,這些老顧客的修補訂單根本撐不起銀樓的運營。"雪晴放下單子,直視父親的眼睛,"我們得想別的辦法。"
程志遠手上的銼刀停了一下,又繼續在銀片上打磨起來。"什么辦法?像街口那家一樣賣義烏批發來的鍍銀首飾?還是學商場里那些專柜,把925銀賣出天價?"
"我不是這個意思。"雪晴深吸一口氣,"我們可以保留傳統工藝,但在設計和營銷上做些創新。比如開網店,或者和設計師合作..."
"胡鬧!"父親猛地拍下工具,銀片在臺面上彈跳了一下,"程記銀樓一百三十年的招牌,是靠真材實料、靠手藝吃飯的!不是靠那些花里胡哨的營銷!"
雪晴腕上的銀鐲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這樣的爭吵在過去兩年里已經重復了無數次。自從祖父半年前中風住院,銀樓的經營每況愈下,而舊城區改造的通知更是雪上加霜——"程記銀樓"所在的這片老房子,下個月就要拆遷了。
"那拆遷的事怎么辦?"雪晴壓低聲音,"補償款根本不夠我們在好地段重開一家店。"
父親沉默地拿起銼刀,繼續打磨那片銀器。雪晴知道,這是他不愿繼續話題的信號。她嘆了口氣,轉身走向自己的工作臺。
工作臺角落放著一個木盒,里面是祖父留給她的專用工具。雪晴打開盒子,指尖撫過每一件精心保養的工具——這些都比市面上能買到的要小巧精致,是祖父專門為她定制的。最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祖父工整的字跡:"雪晴的手最穩,心最靜,是程家最好的傳人。"
雪晴鼻子一酸。祖父從不在意她是女孩,只在乎她對銀器制作的熱愛和天賦。而父親卻始終認為,銀樓應該由堂弟繼承,只因為他是男孩。
傍晚時分,雪晴完成了最后一件修復工作。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抬頭發現父親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銀樓里靜悄悄的,只有后院傳來隱約的電視聲。
雪晴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目光落在通往閣樓的樓梯上。那里是祖父的工作間,自從祖父住院后,再沒人上去過。父親說那里堆滿了雜物,不許她上去"浪費時間"。
猶豫了片刻,雪晴還是輕手輕腳地走上了樓梯。木制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抗議這突如其來的造訪。
閣樓門沒鎖,推開時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雪晴捂住口鼻,等塵埃落定后才看清室內的景象——這哪里是什么雜物間?分明是一個完整的工作室!
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寬大的工作臺,上面整齊排列著各種工具和設備。墻上掛著幾十張設計草圖,有些已經泛黃,有些則明顯是近年新畫的。雪晴走近細看,驚訝地發現這些設計既保留了傳統銀器的精髓,又融入了現代審美元素——正是她一直想嘗試的方向。
工作臺抽屜里放著幾本厚厚的筆記。雪晴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是祖父的日記。最后一頁的日期是中風前一周:
"志遠始終不明白,傳承不是固守,而是要在保留根基的同時開枝散葉。雪晴那孩子有靈性,可惜志遠看不見。我已聯系了老友張教授,若有機會,讓他帶雪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雪晴的眼淚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幾個字。她一直以為祖父和父親一樣守舊,沒想到老人家的思想如此開明。
閣樓角落里有一個上鎖的小柜子。雪晴試了幾把鑰匙都打不開,最后用發卡撥弄了幾下,鎖"咔嗒"一聲開了。
柜子里整齊碼放著十幾個錦盒。雪晴打開最上面的一個,呼吸為之一窒——那是一套精美的銀茶具,造型典雅又不失現代感,每一處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盒子里還有一張紙條:"參賽作品,2018年傳統工藝創新大賽。"
雪晴接連打開其他盒子,里面都是類似的作品,時間跨度近十年。原來祖父一直在默默嘗試創新,只是從未將這些作品公之于世。
最下面的盒子里放著一本房產證和一把鑰匙。雪晴翻開證件,發現是城郊一處小型廠房的產權,登記時間是兩年前,持有人是她的名字。
"原來你在這里。"
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雪晴嚇得差點摔了手中的盒子。她轉身看見父親站在門口,臉色陰沉。
"爸,你看這些..."雪晴急切地想分享自己的發現。
"我知道。"父親打斷她,走進來坐在工作臺前的椅子上,"你爺爺跟我提過他的'小愛好'。"
雪晴愣住了。"那為什么..."
"為什么反對你的想法?"父親苦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因為我試過了,雪晴。五年前,我按你爺爺的設計生產了一批銀器,結果連成本都沒收回來。"
他指向墻角一個紙箱,"剩下的存貨都在那里。現在的人要么買便宜的裝飾品,要么追求國際大牌,誰在乎真正的傳統工藝?"
雪晴走到紙箱前,打開后發現里面確實堆著一些未售出的銀器。她拿起一個杯子仔細端詳,工藝無可挑剔,但設計確實有些過時——比起祖父近年來的作品差遠了。
"那是因為沒有講好故事。"雪晴放下杯子,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現在年輕人不是不喜歡傳統,而是需要知道傳統為什么值得喜歡。"
她從墻上取下一幅最新的設計圖,"看這個,爺爺把傳統纏枝紋和現代幾何線條結合在一起,多美??!如果我們能..."
"夠了!"父親突然站起來,"拆遷通知已經下來了,月底前必須搬走。我已經談好了,銀樓的招牌和工具賣給收藏家,補償款足夠我們買套新房。"
雪晴如遭雷擊,腕上的銀鐲碰到工作臺,發出清脆的聲響。"你要賣掉銀樓?爺爺知道嗎?"
"他不需要知道。"父親避開她的目光,"醫生說他不能再受刺激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雪晴感到一陣眩暈,她扶住工作臺才沒有跌倒。銀樓是祖父一生的心血,是程家五代人的傳承,怎么能說賣就賣?
"我不答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堅定,"爺爺把這間廠房產給了我,我可以把銀樓搬去那里繼續經營。"
父親驚訝地抬頭,"什么廠房?"
雪晴拿出那個房產證,"爺爺兩年前就準備好了后路。"
父親接過證件看了很久,表情從震驚逐漸變為復雜的沉思。最后他長嘆一口氣:"你爺爺...早就計劃好了。"
"爸,給我一次機會。"雪晴抓住父親的手,"讓我試試,用爺爺的新設計,用我的方式經營。如果半年后還是沒有起色,我們再考慮其他選擇。"
父親沉默了很久,久到雪晴以為他又要拒絕。最后他輕輕點頭:"三個月。我只給你三個月時間。"
接下來的日子,雪晴幾乎住在了銀樓里。她整理了祖父所有的設計圖,挑選出最具市場潛力的二十款;聯系了大學時的藝術系同學幫忙拍攝產品照片;注冊了網店和社交媒體賬號,每天更新銀器制作的過程和小知識。
開業第一天,網店只賣出了兩件小飾品。雪晴咬著嘴唇打包好商品,安慰自己這已經是個不錯的開始。
轉機出現在第二周。一位知名生活方式博主偶然發現了她的賬號,被一款融合了傳統鏨刻工藝與現代極簡設計的銀手鐲吸引,下單后發了條分享微博。當晚,雪晴的網店訪問量暴增,庫存的十五只手鐲全部售罄。
"爸!你看!"雪晴舉著手機沖進里屋,屏幕上顯示著不斷跳出的訂單通知。
父親從老花鏡上方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別高興太早,這么多訂單你做得完嗎?"
"我可以的!"雪晴卷起袖子,露出腕上的銀鐲,"而且...您能幫我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來:"先把設計圖拿出來我看看。"
三個月后,"程記銀樓"的新廠房里,雪晴正在給一群大學生講解銀器鏨刻的基本技巧。這是她推出的"傳統工藝體驗課",每次開放報名都會秒空。
父親站在角落,看著女兒嫻熟地示范如何用鏨子在銀片上敲出花紋。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雪晴的銀鐲上,反射出細碎的光芒。那鐲子最近又多了一道新刻痕——是祖父出院那天,親手為她刻下的日期。
廠房門口,新做的招牌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與老招牌不同,新招牌右下角多了一個小小的二維碼。程志遠掏出手機掃了掃,屏幕上立刻跳出了銀樓的網店頁面。他搖搖頭,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也許,有些傳統確實需要新的方式來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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