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文學“破壁者”訪談

貓膩，著名通俗小說作家。代表作有《慶余年》《間客》《將夜》《擇天記》《朱雀記》等。其作品結(jié)構(gòu)大氣，文風細膩，受到各界讀者的廣泛喜愛。曾獲新浪原創(chuàng)文學獎玄幻類金獎、起點金鍵盤獎年度作品獎、網(wǎng)絡文學雙年獎金獎、西湖類型文學雙年獎銀獎等多種獎項。

貓膩是在網(wǎng)文界和主流文學界都受到高度認可的作家，也被認為是最具經(jīng)典性的網(wǎng)絡文學作家，現(xiàn)為閱文集團白金作家。

貓膩（網(wǎng)絡文學作家）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注：該訪談最初于2017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進行。以下為精選整理后的內(nèi)容。）

《慶余年》開始摸索出“爽文公式”

邵燕君：什么樣的書能大紅呢？

貓膩：非常簡單。70分以上的文筆，整個套路文，關(guān)鍵是節(jié)奏。比如，有的時候，我們必須寫一段幾萬字過渡劇情，比較平淡，自己心里都沒底。這時候就硬生生給它生個事，營造一個劇情的小高潮。

邵燕君：能不能拿《慶余年》舉個例子？

貓膩：《慶余年》的例子最好舉了！新書上架第一個月，那個時候zhttty的《無限恐怖》和撒冷的《天擎》搶一二名月票，我的作品第三，水葉子的《天寶風流》在第四。那段時間真的寫得有點“平”了。

邵燕君：哪段？

貓膩：“宮廷斗詩”之前那段。那段時間，排在第四的《天寶風流》更新又好，寫得又不錯，劇情又吸引人，眼看就要超過我了，我在家想了一天，又和一個編輯朋友聊了天。于是就把“斗詩”這個情節(jié)提前了。這個章節(jié)原本十幾章后才會出現(xiàn)，被我生拉到了前面，結(jié)果后面就有了問題。寫完“斗詩”，一幫作者過來罵我。這個我們叫“興奮的閾值”，我把它抬高了。

▲ 劇版《慶余年》第一部中的宮廷斗詩

邵燕君：我看憤怒的香蕉在《贅婿》里是一首一首地用的，特別“節(jié)儉”。

貓膩：他就把“抄詩”的節(jié)奏拉得特別緩。以前的穿越文都是兩三章扔一首，這個節(jié)奏被我打亂了。“斗詩”那節(jié)就是生造的，讀者已經(jīng)有點疲憊了，就要刺激一下。后來到了《將夜》和《擇天記》就好了，提前做的節(jié)奏設計，比較穩(wěn)定。

邵燕君：你是不是把節(jié)奏內(nèi)在化你原初的設定里？這就是寫出經(jīng)驗來了。

貓膩：很簡單，小高潮、平復期和余韻。高潮越小，平復期越短。幾個小高潮后要有大高潮，大高潮前要挖好扣子。一個比較清晰的環(huán)是“挖扣子—填坑”，外面有大環(huán)，挖大扣子。一般做兩三層就行，多了就復雜了，寫得也痛苦，讀者接受起來也有難度。我看自己的小說，覺得老是在啰里啰嗦的時候，就不對了。

邵燕君：就像生物鐘一樣，這可以叫“爽文公式”嗎？

貓膩：網(wǎng)文真的有自己很特殊的地方。我們掌握了許多規(guī)律，就是總結(jié)不出來。娛樂產(chǎn)品主要是滿足期待值，主角一定要翻身。但怎么翻？翻得讀者高不高興，滿不滿意？我們看有的小說就蠻著急的，明明前面已經(jīng)被壓迫成那樣了，好不容易等到他翻身做主人了，書就沒有了。讀者會不高興。“自己贏”不是快感的來源，“看對方怎么輸”才是快感的來源。對方要慘到非常后悔、非常痛心嘛，這時候主角很有風度地看著他，就可以了。

邵燕君：《慶余年》的構(gòu)思，是先有一個故事嗎？

貓膩：我可以嘗試總結(jié)一下，男主要有安全感，不能朝不保夕，總在懸崖邊緣，這種小說可能好看，但是要撐300萬字，這樣讀者腦子里的弦會繃得太緊。

邵燕君：“安全感”是怎么回事？

貓膩：安全感的來源就是大背景、金手指，這是最常見的兩條路。比如范閑，父親是皇帝，母親是葉輕眉，養(yǎng)父是戶部尚書，有陳萍萍撐腰，有五竹做保鏢，想死都死不了。這樣做有個很大的問題是后期矛盾不好制造。所以我一定要把五竹調(diào)走，一定要讓皇帝、陳萍萍、戶部尚書這三個人之間互相猜疑。這樣才會構(gòu)筑安全感之上的不安全感。但這種不安全感是可控的，我隨時可以讓五竹回來，隨時可以讓陳萍萍用他的監(jiān)查院發(fā)動致命一擊，因此不管范閑和長公主、皇子如何沖突，安全感都在可控范圍內(nèi)。

邵燕君：可是你的人生為什么不給自己找安全感呀？

貓膩：我自己挺有安全感的。

邵燕君：你的安全感從哪兒來？

貓膩：宅在家里，禍也不會從天上降。

邵燕君：《慶余年》是不是目前接受度最廣的一部作品？

貓膩：如果不算《擇天記》的話，因為《擇天記》有電視劇加成。訂閱最好的是《慶余年》和《將夜》。但《慶余年》比《將夜》早兩年，應該說《慶余年》成績最好，喜歡的人比較多。

邵燕君：你覺得《慶余年》哪點寫得特別棒？

貓膩：我前不久還在看《慶余年》，我覺得比想象中寫得好。我以前看就覺得普通，重看覺得有幾段寫得不錯。特別是陳萍萍從達州回京城進了御書房，和皇帝鬧翻了那兩章，我覺得寫得特別好，因為當時雖然寫得很認真，但馬上就要展開范閑回來救他的情節(jié)，精神非常緊張，來不及細看。后來寫范閑一路殺回來，這是我寫過的節(jié)奏最快的東西，空間轉(zhuǎn)換最快，一路殺回來，雨中上法場、把陳萍萍一抱。這一抱，我一口氣終于松下來了。

邵燕君：緊張了多少天啊？

貓膩：這個情節(jié)很早就想好了。直到還有二十多天寫到這段的時候，開始緊張。我知道我想了一個很厲害的情節(jié)，但擔心自己實現(xiàn)不了，有落差，就很緊張。包括寫《慶余年》《將夜》《擇天記》的時候，每次寫到這種情節(jié)，更新就不自主地變慢了，不敢寫了。

邵燕君：其實傳統(tǒng)作家，包括我們自己寫論文也是這樣，知道要碰到核了，不寫也得寫。但畢竟不是更文。我想知道你們的節(jié)奏是什么，比如，從陳萍萍和皇帝對峙到范閑劫法場，你更文更了多久？

貓膩：幾天吧。每天現(xiàn)寫，寫到一口氣吐出來，就扔下。

邵燕君：那時候每天寫6000字？

貓膩：可能不止，寫到不能再寫，就停。

邵燕君：沒有機會修改？

貓膩：不修改。《將夜》我修改過，《擇天記》也修改過，《慶余年》全靠一口氣撐下去，不修改，我知道一修改就完蛋。

邵燕君：是什么樣的不修改？

貓膩：不回頭看。回頭看會修補情節(jié)，讓它變得更縝密，可第一感覺就沒有了，一往直前的銳利感會在修改中消耗殆盡。這種情況我們都遇到過，可以等寫完了再修改嘛，金庸當年就這么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急迫地想讓讀者們看到，特別得意。

邵燕君：你期待他們會怎么回應？

貓膩：發(fā)長篇評論嘛，《慶余年》的長篇評論特別多，有一千多篇。

“一個怯懦的人寫的一本無畏的大書”

邵燕君：你是不是寫完《慶余年》之后覺得可以寫自己想寫的了？

貓膩：對。所以《間客》“悶”，那時我就想寫悶的。我之前還總結(jié)過，《朱雀記》是我想寫“完”，《慶余年》想寫“紅”，主要為了大家而寫，等寫到《間客》的時候就是為自己寫了，所以“悶”。

邵燕君：《間客》不悶啊，你的意思是說，你寫的時候不怕“悶”？

貓膩：當時是這么想的。《慶余年》是在2009年被買斷了，八十多萬的樣子，現(xiàn)在看價格是不高。那時覺得人生除了結(jié)婚也沒有什么其他的事需要花錢，這下可以由著性子來了，不用去考慮商業(yè)成績之類的了，就可以寫自己想寫的了。當時寫《間客》，編輯提出反對意見，說和你想寫什么沒有關(guān)系，但你為什么要搞一個太空機甲背景的呢？毫無意義。但我堅持了。因為《間客》想表達的東西，是不能寫現(xiàn)實的，也不能寫成古代，只能放在科幻背景里。

邵燕君：你覺得什么是你在《慶余年》里不好寫，但是在《間客》里可以寫的？

貓膩：我對世界的看法。我認為世界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樣子的，我認為就應該是那樣的。

邵燕君：是《間客》里許樂那個樣子的？

貓膩：對。就算你沒有多少知識，但是你有基礎的看法。我認為這是不需要讓人說的，但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不認可這些，這我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了。我認為《間客》里那些東西是最基礎的，為什么會有人認為不對呢？

“以后會對作品做大量修改”

邵燕君：我記得寫《間客》的時候，粉絲們還幫你和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爭月票，一度還贏了。

貓膩：網(wǎng)文作者的“殺氣”基本靠著月票養(yǎng)。不搶則已，一旦開始搶榜，淪入這個網(wǎng)文機制就沒法不搶。因為讀者會憤怒，我們真金白銀投給你，你不努力拉票是不對的。

邵燕君：“殺氣”是什么？

貓膩：敢爭先，一定要干下去。我用來拉票的單章寫得最好，因為我的更新是最少的。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更新數(shù)量是一回事兒，拉票單章是一回事兒。不過，最關(guān)鍵的是情節(jié)，讀者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邵燕君：現(xiàn)在你怎么看待訂閱、打賞這些制度？

貓膩：訂閱一定要有。月票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訂閱推動作者更新，對作者有要求。月票萬惡的是它對我們傷害很大，上去就下不來了，原來嘻嘻哈哈的氛圍沒有了。

邵燕君：這樣玩會不會很套路？

貓膩：有人曾說你們網(wǎng)文把讀者的興奮閾值越提越高，將來怎么辦？結(jié)果是，大玄幻的主套路除了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辰東那幾位，新人來寫都很難出頭。千篇一律，很難把讀者的情緒拉住。

邵燕君：你和讀者是什么關(guān)系？我記得你說過，從《將夜》開始，你從讀者那里得到的靈感與養(yǎng)分就不多了？

貓膩：特別少。寫《朱雀記》和《慶余年》的時候，天天在書評區(qū)和讀者斗智斗勇，一定要躲著不讓他們猜到。他們怎么猜我怎么不寫。很早有個關(guān)于《慶余年》的帖子，說皇帝不會是大宗師吧？我不敢回。那個時候埋的扣子多，要和讀者逗著玩。《將夜》的冥王之子故意讓人猜，反正是假的，猜到了反而會忘記下面的東西。我用這個吸引讀者的注意力。

邵燕君：你以后修改會調(diào)設定、調(diào)整大情節(jié)嗎，還是會修改文字？

貓膩：會砍。網(wǎng)絡連載造成的灌水，不管有意無意都在灌。有的時候?qū)懖怀鰜砹耍€得寫，情節(jié)就有問題了，那個可能就是應該被砍掉的，喜歡的肯定都留著，旁支肯定要砍的。

邵燕君：比如說，《慶余年》你打算砍什么？三百七十萬字，你想砍掉多少？

貓膩：至少要砍到二百萬吧。砍不砍得下來我不知道。

邵燕君：江南那段砍嗎？

貓膩：江南那段，真沒砍的地方，我自己回頭看看，反而是最結(jié)實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怎么砍，整個事件都連在一起。但有些地方可以砍，比如范閑從北齊回來在皇城外面跟大皇子爭道，毫無意義。我當時純粹在想，新的一卷開頭了，得有個熱開場，這和影視劇一樣。

邵燕君：你最喜歡自己哪部作品？

貓膩：我個人最喜歡《間客》。《慶余年》和《擇天記》差不多。《間客》肯定有9分以上。《將夜》就8.3分吧。《間客》是我最想寫的，寫完我覺得我想寫的就寫完了。

邵燕君：開新書之前是什么感覺？

貓膩：想新書的前期是恐懼，想出來很廢的東西，覺得完了。突然找到點，就覺得很強。這就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每天都在想，一直到真的要動筆的時候，又開始把前邊的一整套重復一遍。

邵燕君：收官的大長篇《大道朝天》 ，這部你想打多少分？

貓膩：8分吧。

邵燕君：《將夜》是多少來著？8.3分？那不行。

貓膩：體力跟不上了。八十分萬歲！

（本文轉(zhuǎn)載自《文學報》，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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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余年》(全卷) | 人民文學出版社

稿件初審：胡玉萍

稿件復審：薛子俊

稿件終審：趙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