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酷似一個尼祿露天劇場,煽動性的皇帝、順從的朝臣、服用氯胺酮(一種具有鎮痛作用的全身麻醉藥)的侍從小丑(暗指馬斯克)來清洗公務員。它不僅是一場自由世界的悲??;這首先是美國的悲劇?!?/p>
“川普傳遞的信息是:當他的盟友是沒有用的,因為他也不會加入到保護你的行列。川普給盟友加的稅比給他的敵人還要多,他威脅你要奪走你的國土的同時,他支持入侵你們的獨裁者?!?/p>
這是法國獨立派參議員馬勒于萊(Claude Malhuret )日前在法國參議院的一場演講,這些話在社交媒體上瘋傳,因為它道出了人們當下的普遍感受:川普這個瘋子倒行逆施,正在把盟友也搞瘋,他行事沒有章法,決策完全非理性,似乎全憑他一拍腦袋,還鼓勵一種對權力諂媚的文化。
網上有人總結了他一周七天都在干些什么:
周一:取消關稅
周二:恢復關稅
周三:取消關稅
周四:恢復關稅
周五:取消關稅
周六:高爾夫
周日:高爾夫
如果把這一切都看作是無法憑借理性來理解的混亂,那確實也就只能當段子看了,畢竟當你面對自己難以把握的一地雞毛時,置身事外看笑話幾乎就是唯一還算好受點的姿態。
但美國又太重要,不可能完全無視,對于事關重大的事物,人類的本能就是很難忍受一團混沌,總要找出個線索來理解。此時,很多人就傾向于歸結為川普的人格缺陷,那意思無非是說:這是個惡棍,一直都是,靠欺騙美國人上臺,現在毫不掩飾地胡作非為,而那些可憐的愚蠢紅脖現在還被他騙得沒醒悟過來。
這是個引人入勝的敘事,我無意判斷其真假,眾所周知我也一貫不喜歡川普此人,但我在意的不是其人格特質,而想提出一個思路來理解其反復無常的行為。
在我看來,要理解川普迄今為止的種種做法,關鍵的鑰匙是:錢。
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你接手一家已到了破產邊緣的企業,只有短短四年扭虧為盈,你該怎么做?
川普雖然身為美國總統,但他的行事風格卻正像是這樣一家企業的新任CEO,他要動用手里的權力和資源,將這家嘎嘎作響的老牌企業加以破產重組。
2023年,美國債務已高達33萬億美元,比全年GDP(27.72萬億美元)還高,并且呈現飆升狀態——就在2017年,債務還“只有”20.2萬億美元,短短六年就增加了一半還不止,更是2008年(10萬億美元)的三倍多。
要還債,政府也跟普通人一樣,無非是開源節流。
中國歷代的做法,到王朝末期,為應對危機之下的龐大支出,往往是采取前者,一邊大力印鈔,一邊巧立名目,苛捐雜稅都提前征收到幾十年后去了,結果是激起民怨,社會經濟更進一步衰敗。
美國在這一點上的傳統相反。聯邦政府本來就并不大,稅收也偏低。2009年,美國的稅負痛苦指數僅85.3,遠比法國(167.9)、中國(159.0)、日本(122.6)、印度(113.4)為低,幾乎是各大國中最低的。也因此,美國是除了開曼群島之外全球第二的避稅天堂。
尤為關鍵的是:川普上臺之前的重要承諾之一就是“減稅”,這是共和黨意識形態的神主牌,是不可能觸動的。這就意味著非但不能靠加稅來彌補虧空,并且還要減稅,使得那個窟窿變更大。
既然難以開源,那就大刀闊斧地節流,在這樣巨大的財政壓力之下,能砍的都要砍。馬斯克的效率部主導裁撤了很多聯邦雇員,導致怨聲載道,有抱怨不公平的,有譏諷其行事粗糙的,但這都無法撼動川普,因為大方向就是省錢,至于過程中出現一點什么小問題,他根本不會在乎。
對內如此,對外也一樣,甚至更無所顧忌,畢竟外國佬又不是他的選民。通過關稅敲打貿易伙伴,當然讓各國都憤怒不已,經濟學家們也都譴責他沒有經濟學常識,論證早有前車之鑒,這樣下去全球經濟都會拖累——說得都對,但川普才不管,為什么?
我們做個簡單的算術題:2024年,美國進口貿易額4.11萬億美元,出口3.19萬億美元,逆差9184億美元,在這種情況下,假設所有貿易伙伴都以牙還牙對所有商品加征25%的關稅,美國仍然能多征收到2296億美元。至于長遠來看造成貿易衰退,那管它呢!
不要忘記,所有外交都是內政的延伸。對川普來說,要緊的是改善國內的經濟狀況,外交政策在根本上都服務于這一目標。大原則就是“美國利益優先”,并且在外面要少花錢,多撈錢,軍費每年還要減少8%。
從這一視角出發,我們就不難發現,俄烏戰爭雖然在輿論場上占據輿論視野中心,但對他來說那是相當次要的:烏克蘭人的死活,他為什么要管?就算喪師失地,對美國有何實際損失?他要的就是立即減少乃至停止美國在烏克蘭的投入,而要做到這樣,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壓弱勢一方屈服,犧牲其利益來保障美國的利益,歐洲人想干下去就讓他們掏錢。
別看他嘴上說著那樣的安排對烏克蘭有利,實際上像他對烏克蘭完全不在意,什么道義原則、抵抗侵略,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看到的只是:對美國來說,俄羅斯要有用得多。更妙的是,他犧牲烏克蘭的利益來做人情,既換取了俄羅斯的靠近,又不用從自己口袋里掏一分錢。
當然,他這樣做,激起了歐洲、日韓、加拿大等傳統盟友的不安,傷害了他們的利益,長遠來看后患無窮,然而對川普來說,如果不拿這些盟友開刀,那還拿誰開刀?剩下都是窮國,錢從哪里來?
更重要的是,他只有短短四年任期,并且兩年后就會面臨中期選舉,因此任何著眼長遠的結構性改革,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他是一個沒有原則的機會主義者,想的就是變著法子不斷出招,任何地方只要有機可乘,他就想撈一把再說,然后將之吹噓成巨大的勝利。
痛罵此人瘋狂、愚蠢固然可以泄憤,卻無濟于事,因為問題真正的關鍵在于:之所以會出現這樣一個非常之人,意味著美國社會這些年來有一種普遍的絕望感,那就是多數選民相信,美國出現了大問題,并且那是靠常規手段無法解決的,只能試試更激進的手段。
因此,2024年民主黨的敗選,恐怕關鍵不是身份政治,而是面對“沉疴遍地”(Tony Judt語)的現實,它拿不出一套改變現狀的有效方案。川普之所以能有第二任期,說明拜登的四年沒有回應這種不滿,因為很諷刺的一點是:現在美國政治中,左翼成了保守現狀的建制派,而極右翼反倒以改變現狀的面目出現。
川普確實靠自己靈敏的嗅覺察覺到了這種社會心態的變動,但他既然是以不滿現實的改革者面貌上臺的,就必須做點什么,這樣才好有所交代,并且這必須要立竿見影、大肆宣揚才好。
然而,美國政治體制的制衡機制本身不允許他做出如此激進的改變,因此,他只能另起爐灶,授權馬斯克這樣并非內閣成員的人物去裁撤人員,同時直接向民眾呼吁,以此倒逼現有政治體系。
這種種做法,不論其本意如何,看起來確實很像古羅馬的獨裁官。英語里的“獨裁者”(dictator)一詞就源自古羅馬,這種職位最初就是為應對特定狀況而臨時設立的,尤其是“全權獨裁官”(optima lega),是為應對戰爭危機而大權獨攬,以便統籌安排事務,但任期只有六個月,期間在法律上不為任何行為負責。
因此,對投票給他民眾來說,選出川普其實意味著一個契約:暫時授予他大權來應對危機,但前提是他必須力挽狂瀾。最終能決定他命運的,不是他行為如何顛三倒四,而是他能否解決問題。
老實說,我對此并不看好。雖然川普日前稱美國經濟面臨“過渡期”,拒絕預測今天會出現經濟衰退,還堅稱減稅和關稅收入將刺激經濟,但目前的現實是:他的關稅政策帶來市場震蕩,外交政策也侵蝕了美元信用,美股自2月19日達到峰值以來,已下跌逾6%。他那種橫沖直撞的牛仔作風,即便撈到一點短期好處,但幾乎不可能不遭到反彈。
但他不會就此停手,因為對他來說沒有回頭路,只能繼續冒險下去。這種做法太激進,干得好,說不定能更新體制;干砸了,又或激進到美國人無法接受,那就可能萬劫不復,當共和黨發現這條路也走不通之后,搞不好多年都無法執政。
當然,他的這種“激進”也只是“表面上的激進”,因為他其實拒絕對美國進行真正的結構性改革,而試圖將內部問題外部化。到頭來我們或許會發現,他再一次證明了那句法國的諺語:“變得越多,就越是沒有變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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