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男人啊,年輕時候犯渾,老了倒知道疼媳婦了?”上個月在縣城菜市場碰見姨夫,他正蹲在地上給我姨系鞋帶,手里還拎著兩把芹菜。我媽捅了捅我胳膊,我倆憋著笑快步繞開了。可往回走的路上,我媽突然嘆口氣:“你姨這輩子吃的苦,能裝滿一籮筐。”
打我記事起,姨家就住在縣城東頭那片灰撲撲的平房區。二十平米的小屋,墻皮像得了皮膚病似的往下掉渣。唯一鮮亮的是墻上掛著幅《天道酬勤》的毛筆字,據說是姨夫花半個月工資從地攤上淘的。
那年頭姨夫總把“縣報記者”的證件別在褲腰上晃蕩,見人就摸出個黑皮本子:“我明天要去縣里采訪領導。”其實他就是在印刷廠看機器的。可姨信了他十多年,每天天不亮就去紡織廠踩縫紉機,手指頭被針扎得跟篩子似的,就為供他買那身筆挺的中山裝。
2008年冬天特別冷。那天我去送臘肉,撞見姨攥著張紙在灶臺前發抖。紙上是歪歪扭扭的“離婚協議書”,底下還按著個口紅印。原來姨夫跟廠里新來的會計好上了,那女人給他織了條紅圍巾,他就昏了頭要分家。
“他嫌我手指粗得像胡蘿卜,說帶出去丟人。”姨把臉埋在我媽肩頭哭,棉襖袖口磨得發亮。后來她舉著農藥瓶子沖進印刷廠,當著全車間的面喊:“你要敢離婚,我就死在這!”嚇得廠長當場把姨夫開除了。
鬧完那場,姨突然老了許多。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小表弟五歲那年得了重癥肺炎,整夜咳得像個小風箱。醫生說要吃激素藥控制,可這藥跟吹氣球似的,硬是把虎頭虎腦的娃喂成了130斤的胖小子。
我記得特別清楚,有回在醫院走廊,表弟攥著輸液管問:“媽,我是不是要死了?”姨薅起袖子給他看胳膊上的針眼:“看見沒?媽把血都換給你了,閻王爺不敢收!”
轉機出現在2018年。推土機轟隆隆開進村那天,姨攥著存折的手直哆嗦——政府征了她家三畝地,賠了整整50萬。她愣是咬著牙沒動這筆錢,反而貸款蓋起五層小樓。現在一樓自家住,樓上租給化工廠的小年輕,每月光收租就有八千。
最讓我吃驚的是姨夫。自打表弟考上211大學,他就像變了個人。去年表弟往家寄了臺按摩椅,他天天追著問:“你媽腰還疼不?腿還抽筋不?”
上周末去姨家吃飯,表弟正教她用手機收房租。陽光從新裝的落地窗灑進來,照得她白發根根發亮。“現在想想,那些年跟瘋了似的鬧離婚...”姨夫突然插話,被姨一筷子敲在手背上:“吃飯都堵不住嘴!”
臨走時,我瞥見那幅《天道酬勤》還掛在客廳,只是旁邊多了張全家福。照片里表弟穿著學士服,姨夫的手老老實實搭在姨肩上。
回家的路上,我媽突然說:“當年你姨舉著農藥瓶的時候,誰能想到有今天?”是啊,這世上的日子就像縣東頭的老城墻,暴雨沖垮了土坯,倒露出底下結實的青磚。那些咬著牙熬過來的女人,終會把苦日子釀成糖。
寫完這篇文章時,我特意給表弟發了微信。他秒回:“姐,你知道我媽現在最常說啥?她說人要像咱家那五層樓,地基打得深,風雨再大也塌不了。”這話讓我想起政府征地時來的測量員,他們用儀器的光點連成線,說這叫“區片綜合地價”。其實老百姓心里也有一桿秤,量得出哪些是虛頭巴腦的面子,哪些是實打實的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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