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我們一家南下,回福州岳父母家。南方春來早,空氣里都是暖意,遠近不時傳來喜慶的鞭炮聲,難得團聚,老人們看來都很高興。那天吃完團圓飯,我和妻子去河邊散散步,我說:“你爸媽看來心情不錯。”她笑笑:“是啊,但也犯愁——在他們看來,女兒多年沒正經工作,女婿這兩年不但再三失業,還宣稱再也不找工作了,也不顧家里還有兩個孩子要養,能不愁嘛。”
我一時啞然,心底里默默嘆了一聲,說的也是,盡管我自己想的是換一種活法,但在別人眼里,這只不過是失敗之后的走投無路。事實上,妻子之前就輕輕抱怨過我,“你寫什么‘往后余生,都是自由人’啊,還發到朋友圈,唯恐我媽看不見似的,害得她老人家好擔心,一直問我你那話什么意思。”
那一刻,會靜下來想想,我的人生怎么如此失敗?
我曾經一遍遍設想過,人到中年之后要換一種活法,擺脫繁重的工作,讀書、寫作、旅行,去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但當這個轉折真正到來時,我還是措手不及。
一年前,也是在新年到來前夕,我被裁員了。還記得當時心底里那份震驚:我不是沒聽說公司有這樣的計劃,甚至也看到有同事走了,但我總以為那輪不到自己頭上——此前的小道消息說我們部門會從41人裁到只剩10人,而我在業績考評時曾是整個部門里僅有的拿到A級的兩人之一,我產出的內容也是五個工作室里各項指標最好的,所以為什么是我?
遭受了打擊,午飯后我去黃浦江邊散散步,有點灰霾的冬日陽光下,對岸看上去有幾分像是海市蜃樓。
二十年的職場生涯,讓我此刻恢復了冷靜,我明白過來:裁員并不遵從業績表現。再怎么裁員,部門總要維持正常運轉,那就需要運營人員;當然還得有銷售,那是幫公司賺錢;此外,還有4個孕婦是不能動的。至于我,雖然負責的板塊表現不錯,但那又怎樣?兩年來遲遲沒能拉到贊助,那養著也是燒錢,何況,公司有更精明的安排:把我裁掉,但稿子仍然要,這樣付稿費可比付工資劃算多了。
這是我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第三次失業了。先是2020年4月,我的本職廣告業在經濟下行的寒潮沖擊下大裁員,作為曾經的高管我很快發現就業市場上的嚴酷現實:求職時對方看重的與其說是你21年的職場資歷、一度操盤每年20億廣告費的經驗,倒不如說是你的年齡。盡管那些經驗偶爾還能在當兼職顧問時變現,但在給一家教培機構當了不到一年顧問后,“教培風暴”又來了。當那家商業媒體向我伸出橄欖枝時,我真心想長久做下去,但我還有太多計劃沒來得及完成,一切就又戛然而止了。
理智上我當然知道,那些不期而至的變動并不能證明我“不行”,只不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然而要說自己沒一點挫敗感,那不是真的。這不是我想象中從容、主動的撤退,而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得接受下來,并且還得迅速。那是對自尊心的挫傷:曾經賴以謀生的飯碗突然破碎,難道我還要淪落到趴在地上去撿飯粒吃?
此時,原先的業余愛好成了救命稻草。多年來,我一直在工作之余閱讀寫作,但從未想過能靠稿費養活自己(更別說一家人),那與其說是為了謀生,倒不如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表達欲。我也沒想到,在中年失業之后,我不期然成了全職寫作者。
在一些人看來,到這把年紀,還能既有收入、又兼顧自己興趣,還有自由支配的時間,那可不就是理想狀態?然而,在家寫稿乍看很“自由”,其實并不比上班輕松。一位朋友開玩笑說:“看到你公眾號維持幾乎日更的頻率,我最驚訝的還不是你能有那么多可寫的,而是你這把年紀了,精力居然還那么充沛。”
以寫作為生,也是一條荊棘路。穩定的內容產出本來就不容易,而收益卻充滿不確定性。最近這兩三年來,受經濟下行的影響,媒體的廣告收入也在普遍減少,消費者節衣縮食之際,文化消費往往首當其沖。文化市場哀鴻遍野,隨之媒體版面減少,找我約稿的自然也少了,有的還只是稿費減少,還有的甚至都關門大吉了。至于我的公眾號,占大頭的廣告收入,去年暴跌了七成,常常一個月下來也就只接到一條廣告,價格還砍了又砍。
這就是人到中年的現實:原本以為是一段開闊的航程,結果卻是陰云密布下的驚濤駭浪;此時,你這艘航船所賴以安穩的密封艙卻接二連三地進水,只能在暗礁之間艱難找出一條前行的航道,而那注定不可能是筆直向前的。
跟眼角的皺紋、鬢角的白發一樣,人到中年的失敗是無法掩蓋的生活現實。盡管你可以對此坦然面對,但這仍然無法避免被看作是一種維護自尊的虛張聲勢。在我們的社會,失敗可不是什么值得向人展示的東西。
一位年長我幾歲的朋友,多年前從原先光鮮的職位上離任后,創業失敗。他一度去菜場賣菜、開過滴滴,他自己并不在意這些人生起落,但他很快意識到,家人們羞于有他這么一個兒子、老公;在人生最低谷的那兩年,他一度回父母家住,每有客人來,他媽都暗示他回避。他說,要是他也這么把面子太當回事,那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這兩年來再三失業的消息,當然也傳到了老家鄉下。多年來,鄰居們一直好奇,為什么我身為外企高管,卻一直沒有車,老婆孩子也穿得那么樸素,“還沒我們鄉下的時髦”,現在,這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有的人因此帶著憐憫和同情說,看來在上海混也不容易,還不如我們鄉下的日子安逸。想到我的事例還能讓人如此自我寬慰,這也算是意外收獲之一。
有一次回鄉,母親說起有鄰居跟她感嘆:“你兒子從小讀書好,栽培到大學,到頭來你也沒靠上他什么。現在失業了還要你操心,還不如我兒子,鎮上公家單位上上班,錢不多但安穩,還能就近照應家里。”她轉述時不屑地說:“我心想,你懂什么?跟你沒什么好說的。”
她這么說,當然是想讓我寬心,但我知道,她肯定聽過不少這樣的說辭;而在鄉民們看來,這分明就是不可辯駁的大實話,我平日在上海既聽不到也不用在乎,但對母親來說,這就是她每天需要面對的無形壓力:曾經讓她多少年來驕傲的兒子,如今在別人眼里不說失敗吧,至少鐵定談不上是成功者。我無意證明自己成功與否,但現實再一次提醒我:個人的成功或失敗,在我們這個社會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深知,自己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我的家人從沒給我過這些壓力,即便我說從此不再找工作了,也沒人說過什么,但我知道不是每家都這樣。前兩年同學聚會,就有老同學抱怨她老公離職后再就業,還不如她賺得多,她天天催他再去找份更好的,但就是拿他沒辦法。當然,我也能聽得出來,這里面多少有幾分是以抱怨來秀恩愛,但即便如此,設身處地想想,如果要被妻子這樣催促,那以我的自尊心是受不了的。
我一位曾經的老上司,去年聽說他離婚了,原因說起來也很唏噓:他所在的那家外企撤出中國了,作為CEO他領了一筆賠償金回家,自認“天生我材必有用”,也并不著急,然而和他同住的岳父母卻看不下去,覺得他沒一點上進心,還靠自己女兒賺錢養著,時間久了難免有怨氣。說了幾句,他不但聽不進去,還反唇相譏,半夜里夫妻倆談起,枕邊人卻覺得“那我爸媽又沒惡意,批評得也沒錯啊”,竟然夫妻倆吵到離婚為止。
盡管生活總歸是一地雞毛,但失敗會讓一些原本被掩蓋的東西暴露出來。老二有一次抱怨我總是坐在電腦前,我那會正忙于趕稿,就說:“爸爸也要養家糊口嘛。”他生氣了:“你以前上班這么說,現在失業了也這么說,你除了賺錢還會什么?”
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我自己清楚,多年來高強度工作的忙碌,既是我生活壓力的來源,但有時也是我對生活的逃避——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沉浸在其中,躲開家里的一地雞毛。雖然我也知道男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尤其需要父親的存在,但有一種負罪感不時涌起,那就是我并沒有把足夠多的時間分配給兩個孩子。失業使得我再也無法用“養家糊口”來把自己的行為予以合理化。
想起老二還曾不止一次說過,他以后不想結婚,不想當爸爸。那起初像是童言無忌,但聽多了幾次,我不能不懷疑,是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沒有給他提供一個樂于效仿的父親榜樣。一想到這種可能,我內心難以自制地焦躁煎熬,因為我深知一旦錯失了這一段共同旅程,將是難以彌補的。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成為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還有好員工,然而有一天赫然發現,也許我周圍人不見得都這么認為。我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但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兩個孩子怎么看我,因為我的很多努力,至少有一部分就是為他們——盡管這么想其實也不對,他們多半才不要聽這種“我都是為了你們”的托詞,但好多年里我確實就是這么想的。
回頭來看,我的人生其實算是平順的。除了高考失利,我在中年失業之前其實談不上遭受過多么嚴重的挫敗。從小我們所受的教育都是期望我們如何獲得成功,如今人到中年,學習如何面對失敗,也不算太遲。
對男人來說,這一點似乎尤其難。這兩年聽不少人說起中年男人的困境:他們無法忍受人生的失敗,因為那往往意味著在家庭結構中地位的相對下滑,于是當他們看到妻兒越來越有自己的生活,又無法面對自己的無能,往往變得敏感脆弱、暴躁易怒,有的竟轉向酗酒、家暴,以此發泄自己的壓抑的挫敗感。曾聽朋友說起她小時候最大的陰影:父親下崗后,沒事就在家打老婆孩子出氣——當然,此時父親的痛苦很難被無視,但問題是,只有他的痛苦才是痛苦嗎?
前一陣看到一個群里有人說,他覺得身為中年男人,在人生低谷時能扛得住,情緒穩定、不酗酒、好好上班,跟家人有話好好說,就算是靠譜的好男人了。我正要表示同意,一個女性朋友當即發了一個“笑哭”的表情說:“笑死……我看過無數大半輩子都在低谷的女性,沒一個酗酒、不上班的,每天都上班、工作、做家務、帶孩子,操心一家老小,男人只不過做了一樣的活,就算了不起了?”
確實,誰的人生都不容易(當然有的人更不容易一些),男人沒必要太把自己那點挫敗太當回事,要論堅韌頑強,往往倒是女人更為突出。之前去東北訪談,就聽人說,當地五十來歲的中年人,男的往往都是一副看破世事的樣子,“人生就這樣了”,但女的卻還很有拼勁,也樂于學習、接受新事物,充滿活力。
我也不年輕了,但并未停止成長。想想人生或許還有三十年,但我還有太多想看的書、想寫的文章、想去旅行的地方,那都是我年輕時一直想做但沒有時間去做的。應該說,除了收入減少,我現在的幸福感反倒是增加了,別的不說,自上學讀書以來,人生中頭一回有了這么多自由支配的時間。錢當然重要,但一想到我人生早已過半,只要餓不死,那余生中對我來說最可貴的就是時間而非金錢了。
我記得心理學家榮格說過這么一句話:“每個人都有兩次生命,第一次是活給別人看的,第二次是活給自己的;而第二次的生命,常常是從四十歲開始。”之所以這么說,我想是因為,四十歲之后你需要成為的不是“別人眼里的你”,而是誠實面對自己,畢竟改造自我才是人生下半場的使命。此時,不期而至的失敗在將原先的人生沖刺歸零之后,提供了一個重新出發的起點。
去年失業在家的那段日子,我讀到慕明的科幻小說《宛轉環》,其中的女主角茞兒和父親有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她曾捉了螞蟻,看它由里到外,由外到里,踏遍環上的每一個角落,也被禁錮在環上,一圈圈循環。那時她常想,螞蟻為何不會向環外踏一步?父親說,螞蟻就像畫中人,目力所及只是平面,沒有大千世界的深度。畫中人需要意識到深度的存在,才能從畫中跳出。”
這是一個隱喻,想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在生活的劇烈變動到來之際,也就是日復一日生活,很難設想換一種活法。只有跳出原來的框框,自我察覺,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們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我不知道走下去會看見什么,不確定自己能做成什么樣,也不期望能成功,但我坦然無懼——我不害怕失敗,或者應該說,到這年紀,也是該放下對成功的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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