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女養成記》劇照
“在我老家那個小縣城,我發現我父母那一輩,男人年過五十就都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常說的一句話是‘人生就這樣了’,好像剩下的就是混吃等死,但女人則相反,中年以后反倒更放開、更有活力了,比年輕人還能折騰。”
這是一位年輕朋友觀察到的現象,她覺得很有意思,但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顯然,這并不只是當地文化使然,因為類似的現象,在不同地方都存在,不獨她老家東北如此,像武漢這些年的社區團購之所以能做起來,也是因為一群 “小嫂子”。
問題是,為什么人到中年后,兩性身上會出現這樣的反差?
從 2020 年人口普查的數據來看,幾乎各年齡段的男性就業參與率都要高于女性,尤其是 35-39 歲階段,女性的就業參與率( 72.8% )比男性( 92.8% )低了整整 20 個百分點,因為進入婚育期的女性需要照顧家庭和孩子。然而,從 55 歲起,男性就業參與率陡然下降,幅度比女性要大得多。
與此同時,從 2000 年以來,由于年輕女性受教育年限增加而推遲就業,勞動力市場上出現的一個新趨勢是:四五十歲的女性反而成了僅次于30-34歲階段的最活躍群體。
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華通數據庫
確實,我身邊的男性,在步入中年之后,成長性和適應能力明顯比女性弱,往往都是求安穩,固守舒適區,不肯學習新事物,等而下之者,還要朝家人揮灑怨氣,到頭來只有挫敗,沒有成長。
作為一個最近四年多時間里三度失業的中年男性,我深知這種“重啟人生”有多難,尤其是現在職場淘汰的年齡提前(“ 35 歲危機”),而社會對男性的期待又往往是在事業上,這就造成了一種廣泛存在的痛苦焦慮。
這種痛苦的根源是他們在面對變動時無法自我調整,但之所以在老男人身上尤為明顯,很大一個原因是男權文化本身就阻礙人自我調適。
在我們的社會文化里,男性的人生像是一場爭奪名利地位的沖刺,如果不能在年富力強時嶄露頭角,那中年之后鮮有人還能翻盤。之所以有那么多男人在四五十歲后老老實實認命,是因為他們意識到“大局已定”,不太可能還有什么奇跡發生,人生也就一眼看到盡頭了。
至于要說重新開始,大老爺們通常 又更抹不開面子。大部分人 其實都 沒什么開源的門路, 要么 就要 在職位、報酬、體面等很多方面做妥協——如果還不肯改換門庭,就只能在家呆著,也是因此 ,男性實際上在心理上更早退休,上了年紀還能堅持工作的多半是女性。
《今生是第一次》劇照
屬于男性的舞臺,基本就是職場,絕大部分在中年之后就面臨退場了;反而是女性,中年以前,在職場上往往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轉換角色時,心理包袱沒那么大。
何況她們 原本的社會角色定位就更復雜, 不光 要 兼顧 工作和生活 , 一些 城市里 的 普通工薪階層 女性 , 往往 還會做 各種零工 。 所以 同樣是下崗, 大老爺們 要拉下臉去擺攤都難,但女性通常沒這樣的心理障礙,我身邊就有女性中年下崗后,自己包柜臺,也站柜臺給別人賣貨,再后來還在家開過麻將室。
在社會發生不斷變動時,兩性在社會結構中的相對位置,肯定會對人們的調整適應能力產生潛在的深遠影響。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其名著《代溝》一書中說,現代社會的文化由于變化很快,新技術、新文化往往年輕人還玩得更在行,導致年長者不得不向孩子們學習,她稱這一文化類型為“前象征”(Prefigurative):“現在,我們進入了這樣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由于年輕人對依然未知的將來具有前象征性的理解,因而他們有了新的權威。”
可想而知,越是那些看重自身權威的人,越是難以低頭向自己的晚輩去請教,因為這顯然有損其顏面。
很多年輕人都發現,媽媽對新事物很樂于學習、勇于嘗試,但爸爸卻可能對那些完全提不起興趣——原因是爸爸往往不屑地貶低新事物(“那些都沒用”),言下之意自己不用學,又或者是為了保存顏面而拒絕去學,于是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如果說對男人來說,更年期通常標志著人生開始走下坡路,那么對女人來說,這卻很可能是她們人生最好的時候。
此時,她從母職的壓力之下解放出來,又還沒有進入 完全 衰弱的老年階段,無論人生閱歷還是積累下來的經濟實力,都是年輕時無法比擬的,當然也有了足夠多的可支配時間去嘗試很多可能。
尤為重要的是,這往往伴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自信。
由于社會性別角色的限制,很多女性在小時候未必得到像男性一樣的充分鼓勵去獨立自主,加上女性的結婚年齡還普遍比男性早,其結果就是她們前半生常常更多的是作為女兒、妻子和媽媽的角色度過的,很少有機會做自己。
只有在孩子上大學之后,她們才獲得了自由去實現自己長久被擱置下來的夢想。這時候,她們能比年輕時更堅定執著地追尋到底。
前些年,以 “五十歲阿姨自駕游”出名的蘇敏,可說就是這一社會現象的代表。這可能是能從繁重的家務中掙脫出來的第一代中國女性,當她們終于能追逐自己的夢想時,所爆發出來的勇氣、活力和堅韌,讓人感嘆的不僅僅是“女人中年,人生才剛開始”,甚至不夸張地說,從她們身上可以看到人的解放能帶來多么大的奇跡。
曾看到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女人,人到中年決定學琴,自己去買樂譜、跟著抖音直播聽技法,每天著魔似地不斷練習。短短十個月時間,這給她帶來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快樂:不僅成了鋼琴課的明星學員,得到老師和同學的肯定,在聚會時伴奏也讓周圍人刮目相看,甚至去琴行試琴時被老板看中,希望她退休后到琴行合伙做運營管理。五六歲時不被父親允許練琴,到五十多歲被嘲笑不可能堅持練下去的琴,最后讓她人生煥發了第二春,她現在每天都享受著與鋼琴相伴的每分每秒。
太多人都被這個故事打動乃至震撼了,留言多達數百條,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很多都是類似 “媽媽好厲害,竟然還能這樣”的驚嘆,他們或許并未意識到,這種立足于年輕人自身的視角其實基于一種青春霸權,因為那隱含著“五十多歲已經很老了,還能這樣,太不容易了”。還有人說,面對這位媽媽練琴的堅韌,感到很羞愧,那意思其實也是“人家比我困難都做到了,本來我們年輕人應該更容易做到的”。
但是試想一下,一個女性如果三十歲之前生育,那孩子大學畢業時,她或許還不到五十 ——現在的人,五十上下,容貌都還很年輕,體力、智力也還未衰退,倒是能更成熟地控制情緒、應對變動,所以她能做得很好有什么值得驚奇的嗎?四五十歲的女人本來就還有很多可能的好嘛!
《她和她的她》劇照
然而,當中年女性不斷調適、成長之際,如果男性卻止步不前,那可想而知會帶來一種家庭內部的持續緊張感。
當男性在職場失語后,可能轉而在家庭里刷存在感來代償事業上的失敗,加上共處的時間過長,難免相看兩厭,摩擦增多,導致給家庭里的女性帶來相比他們失業之前的雙重煩惱:經濟上他們的收入一落千丈,甚至只出不進(因為還得自己交社保);在家庭里,則多了一個指手畫腳 的人。
還有的時候,則源于雙方在心理意識上差距的拉大。
生活在河南農村的女詩人韓仕梅四十九歲才第一次在網上發表詩作,那句讓她名噪一時的詩 “ 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墻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 ”所隱喻的就是自己的婚姻生活:丈夫就像是一棵樹、一堵墻,根本不能理解妻子天天寫什么詩。
我媽的一位初中同學,活潑外向又愛美,退休后又有大把的閑暇時光,在老年大學積極參與各項活動,穿旗袍、學跳舞、玩樂器,生活極為豐富充實。她的丈夫既無法理解又看不慣,辱罵她一把年紀了還想著風流,于是夫妻倆天天吵架。前兩年丈夫去世,對她來說倒是一個重獲自由的契機 ——在人生邁入七旬之際,她終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
《出走的決心》劇照
很多相同處境的女性都能理解蘇敏那 “出走的決心”:在遭到丈夫極力反對后,她寧可支付 16 萬來換取丈夫同意離婚,以便逃離那個讓她窒息的家。盡管不少人為她離婚還要付賠償感到憤憤不平,但可想而知,對她來說那代價至少值得,因為那種自由的感覺太好,只要能保 持住,她愿意花那個錢。
如果說女性人到中年有什么不一樣,那是她們比年輕時更清楚和堅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句 “我在什么年齡,什么年齡就是最好的”,不只是修辭,當然,前提得是一個人在身處任何年齡時都沒有陷入種種無法擺脫的結構性困境,而不必等到四五十才能自由地“做自己”。
重要的是:在這個變動時代,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都不必等待某個特定的時機到來,而完全可以隨時調整自我、實現自己,不斷成長,因為那樣的人生才是真正值得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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