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寵《游包山集》紙本

22.16*323.5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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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文

游包山集

旦發胥口經湖中瞻眺三首

一

瀛壖委菹藪，地險隘山川。

渾沌自太古，泱漭開吳天。

仰飲咸池津，俯灌東南偏。

龍宮嵑瑰麗，鮫室閟幽玄。

孕化晨陽吐，涵虛霄象懸。

洪流既漰沛，列嶂亦回延。

云標海上闕，石秀鏡中蓮。

開冬眷肅氣，落木浩無邊。

黃鵠有奇翼，八表恣周旋。

儻遇浮丘公，欻忽蓬萊巔。

這片海濱濕地如巨龍盤踞，山川地勢險要自成天塹。自混沌初開之時，吳越大地便籠罩在浩瀚無垠的蒼穹之下。晨光中仿佛能看見巨龍仰首暢飲天池之水，暮色里又似有神龜俯身灌溉東南沃野。海底龍宮巍峨華美折射著珠光，鮫人秘居幽深玄奧暗藏玄機。破曉時分朝陽吞吐著造化之氣，星夜穹頂倒映著浩瀚天象。奔涌的江流在此匯聚磅礴之勢，層疊的山峰蜿蜒成天然屏障。云霧繚繞處恍見海上仙閣，奇石嶙峋間宛若鏡中青蓮。初冬的肅殺之氣席卷天地，無邊落木蕭蕭而下。但見那展翅翱翔的玄鶴，振九霄之翼逍遙八荒，若能邂逅浮丘仙翁，定可乘鶴直上蓬萊仙島，于須臾間登臨云海之巔。

二

夙有丘壑尚，緬懷鸞鶴蹤。

揚帆忽夭矯，赤水驂虬龍。

五湖瀉杯掌，三州蕩云胸。

金屏匝地軸，玉鏡開天容。

秩則四瀆亞，浸維百谷空。

丹丘駐日月，瑤草連春冬。

絳氣恣縈薄，青霞何復重？

仙人蛻化處，千載空芙蓉。

咄哉委腐風，絕頂巢孤松。

我素來心懷丘壑之志，追憶著鸞鳳仙鶴的蹤跡。揚帆時忽見舟影靈動如飛，恍若在赤水中駕馭虬龍馳騁。五湖之水如傾杯般瀉入手掌，三州疆域似云海翻騰于胸間。金色屏風環繞地軸，玉鏡映照天宇之姿——這山河的秩序雖次于四瀆（江、河、淮、濟），卻浸潤百谷令其空靈。丹丘仙境駐守著日月輪轉，瑤草綿延貫通春秋冬夏。絳色云氣恣意縈繞流轉，青霞層疊何以復加？仙人蛻去凡胎之處，千年后唯余芙蓉空對長天?？蓢@腐風侵蝕萬物，唯有孤松屹立絕頂，在寂寥中守望著永恒的滄桑。

三

游子戀清暉，舟師謔高浪。

水宿濟前湍，蓐食凌窮嶂。

云帆詫多奇，霞石非一狀。

龍性已難馴，鷗機彌怳蕩。

靈妃曳翠旗，川后搴綃帳。

蒼茫天地殊，傾洞風濤壯。

安流伯禹功，長嘯鴟夷放。

昔人巳摧頹，宇宙空俯仰。

感往不復朝，追來胡弗暢。

縱繞萬壑巔，振衣三島上。

彼美戰勝賢，薜蘿遙在望。

漂泊的游子眷戀著湖光瀲滟，船夫卻在驚濤駭浪間戲謔自若。夜宿舟中聽激流拍舷，晨起飽食又攀越險峰疊嶂。云帆高懸驚嘆天地奇觀，霞光映照的礁石千姿百態。江流如桀驁蛟龍難以馴服，沙鷗翔舞更顯天地空茫。恍惚間見水中神女曳動翠綠旌旗，河伯輕掀素綃帷帳。天地蒼茫中萬物殊異，浩蕩風濤直貫長空。遙想大禹治水安瀾之功，而今唯余范蠡長嘯歸隱的傳說。古圣先賢早已湮沒塵埃，宇宙浩渺徒留今人悵望。追憶往昔不可重來，遙望未來何以釋懷？索性縱身躍過萬壑之巔，振衣拂去俗塵登臨海上仙島。那遠離紛爭的賢者身影，正隱現于薜荔藤蘿之間，令人心馳神往。

登縹緲峰

宵夢升天行，明登縹緲岑。

圜海涌鯨脊，大漠冠鰲簮。

吳粵倦周覽，乾坤漭浮沈。

千巖遞拱帶，萬頃逼侵澄。

歊蒸塞靈瀬，氣候異陽陰。

寥寥躡云磴，落落捫河參。

鵬霄邇靈岳，鳳野開煩襟。

偓佺宮中語，蒼虬煙際吟。

天衢非阡術，超駕有遐音。

覽化自靡足，懷仙傷我心。

臨風寄瑤草，遲爾昆山林。

昨夜夢中乘云直上九霄，今朝便登臨縹緲峰頂。環顧四周，太湖如巨鯨拱脊翻涌波濤，沙洲似神鰲銜簪橫臥大漠。吳越山水已倦于遍覽，天地浩渺間唯見乾坤浮沉。千峰如臣子朝拜般層層環繞，萬頃碧波侵染蒼穹澄澈無垠。蒸騰的暑氣堵塞靈秀水岸，山中陰陽交匯自成奇異氣候。獨踏云階步步生寒，徒手撥開星河參宿排列的夜空。鵬鳥振翅近靈山，原野風起滌蕩胸中煩憂。恍惚聽見仙人偓佺在瓊宮私語，又見青龍于煙靄深處低吟。通天之路本非人間阡陌，唯有超凡脫俗者能駕長風聆聽天外玄音。感懷世事變遷難遂人愿，追尋仙境的心境愈發蒼涼。唯有將瑤草寄予山風，靜待昆侖仙林的召喚，在永恒的守望中寄托隱逸之志。

入林屋洞

白鶴已仙去，碧山遺寶符。

齋心扣靈闕，企石窺清都。

云堂裊撐拄，百人可跏趺。

白玉斲隆棟，青蓮緩流蘇。

昔人煉液處，床第郁金鋪。

石乳累而長，交錯如珊瑚。

蛇行屢回互，磬折窮有無。

恨乏嵇生識，鳥篆空模糊。

時聞神鉦鳴，地底越江湖。

冥蒙翳日月，窅窕通蓬壸。

悠然遂云臥，心將天與徒。

羽毛如可就，千載有龍徂。

白鶴早已隨仙人飛升遠去，唯留青碧山崖鐫刻著神秘符箓。我素心齋戒輕叩洞府石門，踮腳攀巖欲窺天界宮闕。但見云霧繚繞的洞廳高聳如云，穹頂石柱可容百人盤膝而坐。白玉般鐘乳石雕琢成巨梁，青蓮狀石幔垂掛著水晶流蘇。此處正是先賢煉制仙丹之地，煉丹石床仍鋪陳著金粉痕跡。洞內石筍層疊生長如珊瑚林，蜿蜒路徑似蛇行般曲折回環，時而躬身如磬折探索秘境虛實。遺憾未通嵇康般的玄理參透，巖壁鳥篆符文徒留模糊形跡。忽聞地底傳來神鼓轟鳴，恍若江湖暗流穿越巖層震蕩。幽暗霧氣遮蔽了日月天光，深邃洞穴仿佛直通蓬萊仙島。索性舒展身軀臥看云氣翻涌，心神與天地大道悄然相融。若真能借得仙鶴羽翼翱翔，千年蟄伏的蒼龍或將破壁騰空。

丙洞

天傾云日開，日映云門敞。

芙蓉秀絕壁，菡萏排僊掌。

下窺黯無垠，側眺紛有象。

丹藤蔓冰壑，蒼苔蝕銀傍。

野鹿浥飛泉，寒兔逃平莽。

攀蘿眷仙靈，折麻私向往。

訪道空名山，前途浩漭漭。

誰令濁世憂，拍我凌云想。

天幕傾垂處云層裂開日光乍泄，朝陽映照下云門豁然敞開。峭壁上芙蓉花如仙人玉手托舉的蓮苞，層層疊疊直插云霄。俯瞰深淵幽暗無垠，側望群峰萬象紛紜——朱紅藤蔓攀附冰封的溝壑，蒼翠苔蘚侵蝕銀白的巖壁；野鹿啜飲飛瀑清泉，寒兔隱沒蒼茫草甸。我攀援藤蘿追尋仙靈蹤跡，手折白麻暗自向往超凡之境。雖踏遍名山卻未悟真道，前路依舊浩渺難測。是誰讓這濁世紛擾牽絆，偏又激起我乘云登仙的念想？

第四峰登眺

絕壁已天半，回峰猶翠微。

磴危尋蘚跡，風引曳云衣。

野燒孤煙直，川光落日霏。

樵歌渾自好，應飽北山薇。

陡峭的崖壁直插云霄半空，回望群峰仍披著青翠薄紗。踏著危階辨認苔痕斑駁，山風牽引著云霧如衣袂翻飛?；囊坝酄a騰起孤煙筆直，河川浸染落日流霞紛飛。樵夫的歌聲在山谷自在回響，想必已采足北山的蕨薇，在簡樸中安享山居的豐饒。

半暝坐西嶺，青天摶月華。

長林輕卷霧，迭浪回生霞。

落落山河影，飄飄星漢槎。

漁師下前瀨，吹篴遍天涯。

暮色四合時獨坐西山之巔，青冥天幕托起一輪月華清輝。幽深的林海輕卷霧靄如紗，層疊的峰浪回旋間霞光重生。山河的輪廓在月光下疏朗分明，銀河的星槎仿佛觸手可及。忽見漁人駕舟滑下湍急的淺灘，一管竹笛聲穿破夜色，乘著晚風散向天涯盡頭。

酌胡道泉

名泉真乳穴，滴滴滲云膚。

白石支丹鼎，青山調水符。

靈仙餐玉法，人世獨醒徒。

長嘯千林竹，清風來五湖。

這眼名泉自鐘乳石洞中涌出，泉水如乳汁滴落浸潤云氣氤氳的巖壁。瑩白的山石支起煉丹的銅鼎，青翠峰巒仿佛在調度著水脈靈符。此處曾是仙人服食玉露的秘境，而我在塵世獨醒如屈子般孤寂。長嘯聲震蕩千頃竹林颯颯作響，五湖清風應和著滌蕩心胸而來。

包山寺

百嶺自回合，天開寶樹林。

古幢靈影曳，風竹澗泉吟。

白石叅龍象，青山習道心。

網羅空綣戀，吾意在高深。

百重山嶺自然環繞聚合，天造地設般展開一片珍奇樹林。古老的經幢靈光搖曳，清風拂竹、澗水低吟如誦經聲。瑩白的山石參差錯落似龍象盤踞，蒼翠峰巒間浸潤著修道者的澄明心境。世俗的羅網徒然令人眷戀，我的志趣早已投向這高遠幽深的境界。

蔡師西山草堂

震澤波濤天地回，百花潭水草堂開。

即同康樂披云臥，時許侯芭問字來。

南極客星浮禹穴，中霄海日見徂徠。

山林鐘鼎渾何礙，白石長歌空自哀。

太湖的波濤在天地間回旋激蕩，百花潭畔的草堂在山水間悠然敞開。我如同南朝謝靈運般披云高臥于林泉，又仿若漢代揚雄靜待侯芭這般學子前來問學求道。夜半遙望南極星輝灑落大禹治水的會稽山穴，中天海日初升映照著徂徠山巍峨的輪廓?？v使山林隱逸與鐘鳴鼎食的俗世本無沖突，我卻獨對白石長歌空懷伯夷叔齊采薇首陽般的孤寂與哀傷。

林屋道中

海嶠云霞虛翠屏，閬風吹袂采真行。

壸中樓閣天齊動，石上瑤華冬自榮。

遂有浮丘來馭鶴，似聞子晉解吹笙。

金庭玉柱千年閟，日月崢嶸媿此生。

海中山峰的云霞宛若虛幻的翠色屏風，閬風仙境的清風拂動衣袂，我正踏上尋訪真道的旅程。壺中洞天的樓閣與天際同頻搖動，石上玉樹瓊花在寒冬依然綻放靈光?；秀遍g似有仙人浮丘公駕鶴而來，又仿佛聽見周靈王太子子晉吹奏鳳笙的清音。金庭福地的玉柱秘境已塵封千年，仰望日月高懸、山河崢嶸，更覺此生渺小空度而心生愧怈。

灣中覽古

帝子樓船天上來，諸宮巒殿海中回。

山河錦繡千年觀，歌舞風塵萬壑哀。

澤國魚龍吟落日，荊蠻云物悵登臺。

茫茫今古渾無賴，直北長安首重回。

帝王的樓船仿佛自天界降臨人間，層層宮闕殿閣倒映在太湖波濤中回旋。錦繡山河承載著千年歷史的凝望，而風塵里的歌舞卻使萬壑同悲。水澤之國的魚龍在落日中低吟，楚地煙云籠罩高臺令人悵然若失。古今茫茫的興衰都這般無可憑依，唯有舉目北望長安城的方向，在回首間重尋故國的余韻。

縹緲絕頂

絕頂親攀日月行，五湖如帶自回縈。

山川歷歷分南服，今古茫?；焯?。

萬里風煙臨海嶠，百年身世愴浮萍。

未驂鸞鶴云車遠，兀坐松杉濁酒傾。

親自攀上絕頂仿佛與日月同行，太湖如衣帶般在山腳縈繞回旋。山川分明地界劃出江南形勝，古今時空在蒼茫天宇間渾然交融。極目萬里風云煙靄漫過海邊山巒，百年身世如浮萍飄零令人悲愴。終究未能駕馭鸞鳳仙車遠游天際，唯余獨坐松杉下傾盡濁酒以慰寂寥。

庚辰歲游包山，有包山集，距今丁亥八年矣。追憶勝事，歷歷猶耳目間，為之撫然。今補庵先生見索復錄一過，殊足愧也。雅宜山人 王寵識于石湖禪院

八年前（1520年）我曾游覽包山，創作了《包山集》，如今到了丁亥年（1527年）已有八年之隔。追憶當時山水勝游之事，種種景象依然清晰如在眼前耳畔，不禁為之悵然若失?，F今補庵先生特意囑托我將舊作重新謄錄一遍，雖自愧筆墨未臻妙境，仍恭敬抄寫于石湖禪院。落款：雅宜山人 王寵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