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香格里大道西側的寨鑫路上，有家風格別致的酒店。

說它別致，是因為外立面雕龍畫鳳、民族風格濃厚的大門，滿墻黑白的水墨畫和詩歌，以及簡約且有些老舊的木楞窗強烈碰撞，在中規中矩、掛滿空調外機的樓房中顯得有點另類。步入大堂，色彩鮮艷濃郁的東巴文墻，以及對面布滿整個墻體的麗江古城燙畫，本土元素多到有點夸張。

這家酒店叫海龍云鶴，2003年成立，22年間接待了超過40萬的海內外游客，以零投訴入選麗江首批旅游誠信名錄。這同時也是開在麗江有名的城中村寨后下村的第一家酒店，酒店現在的經營者叫杜侖，土生土長的麗江人，他還是一名工商管理博士，也是麗江文化旅游學院金融系副教授。

博士經營酒店，是不是更容易？又或是也要經歷一些不為人知的艱辛？今年初春之際，我們與這位85后博士聊了聊，探討麗江城中村酒店發展的困境與解決之道。

文案：洪雪蓮

圖片：和珍浩

視頻：洪　志

設計：和占江

編輯：楊莉娜

“做酒店越來越難了。”

在海龍云鶴酒店大堂，背靠麗江古城大幅燙畫，戴著半幅邊框眼鏡、言語溫和的杜侖將自家的故事娓娓道來。

（麗江古城燙畫）

1996年2月3日，麗江發生7.0級大地震。那一年，杜侖家的老宅——一棟才蓋了一個月的木頭房子，在地動山搖中轟然傾斜。震后重建，杜侖父親拍板決定：“蓋水泥房，要抗震的。”

這座后來成為“寨后下村第一家酒店”的建筑，最初只是家里的宅基地。1997年，香格里大道建成通車，外地商人涌入麗江，租房的需求一下子旺盛起來。背著大包小包的外國游客出現在麗江古城的街頭，操著不同口音的人搬進了杜家重建后的小院里。

2002年，杜侖父親狠下心，找信用社貸了6萬塊，蓋了棟兩層樓的鋼筋水泥房，總共16個房間，以每晚30-50元的價格租給大巴司機。就這樣，與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從來沒有接觸過經營管理的杜家人做起了生意。

麗江旅游邁入高速發展階段。2014年，為了適應市場需求，杜家將客棧升級成了擁有74間客房的酒店，因為酒店新開加之裝修獨特，還未開業就接到了不少訂單。“開業之后，基本天天爆滿。”當鋼筋水泥在原本的平房上筑起新樓時，杜家人不會想到，二十年后，這里將面臨另一場“地震”——來自商業洪流對文化堅守的沖擊。

（客房）

談起酒店過去的輝煌，杜侖說著說著，從背包里翻出一摞證件，從1997年手寫的稅務登記證，到如今的排污管網接入證，12本證件摞起十幾厘米高的時代厚度，仿佛一部民營酒店進化史。

（12本證件）

“完全沒有經商頭腦的我們，單純憑借著誠信為本的理念，在當時麗江酒店平均壽命四五年的地方，成功扎根。”開業至今，海龍云鶴接待的海內外游客超過40萬人次，并以零投訴入選麗江首批旅游誠信名錄，且連續四年入選。這份漂亮的“酒店履歷”凝結了杜家人三代的心血，從奶奶到爸爸再到杜侖，每代人都為此付出了很多。

然而，周圍總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有人說，你們就在城中村，地段也好，房子租出去不是更好嗎？為什么要費力自己經營？吃力不討好。

要知道為了做好經營，多年來，杜家人屢次升級改造酒店，先后投入了約1600萬元，其中除了貸款來的，更多都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如果租給別人，不僅能收到不菲的房租，不用自己操心管理，更不用背上這么大一筆負債，這筆賬似乎怎么算都不劃算。更何況作為金融專業出生的杜侖，深諳投資產出性價比，怎么會選擇這樣一條更難走的路呢？

其實在酒店全面升級改造的那次，就有了答案。

這事還得從杜侖接手管理自家的酒店說起。

杜侖，1987年出生，土生土長的麗江人，畢業于麗江市一中。大學就讀于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取得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新聞學和華中師范大學心理學雙學士學位。大學畢業后，在自家酒店擔任前臺。2010年，對經濟學特別感興趣的他考取了英國斯特靈大學金融學專業的研究生，在獲得碩士學位后回到北京，成為了一名北漂。

2013年，杜侖接到父親電話：“酒店要改造，我一個人搞不定。”彼時，26歲的他正在北京報社做新聞記者，欄目和稿件逼得他焦頭爛額。接到電話的瞬間，他愣了一下，”回去能做些什么呢？”

（改造前的酒店）

要知道，這不是他第一次人生轉折。從自家酒店前臺到英國留學，回國后他做過房地產策劃，在新東方當過留學顧問，外面那么多的選擇，無數精彩的生活方式讓他心動。不說別的，單是杜侖喜歡的明星演唱會就多到讓他不愿離開。也因為喜歡，他還從事過海外綜藝節目引進工作，策劃過唱歌選秀節目。

（海外留學期間）

回憶起那段充實又精彩的北漂歲月，杜侖仍在感慨。那時的他渴望探索世界，加上就業環境寬松，他有大把的機會不斷嘗試，尋找未來的發展方向。那句“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是杜侖當時的生活寫照。

（海外留學期間）

可當他站在北京阜成門的天橋上，看著下面的車水馬龍，夕陽西下，城市的繁燈一點點亮起，視線所及之處，萬家燈火溫暖。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家。掛掉電話，杜侖辭掉工作，買了機票，回到了麗江。

“當時村子里很多把房子租出去拿給別人做酒店，或者做房屋出租，我們家也有連鎖酒店來談合作，但我們想做麗江文化特色的主題酒店，如果交給別人就無法保證經營主體，我們的想法也沒辦法充分地實施出來。”

（酒店升級改造）

在這背后，是作為新一代麗江人對本土文化的思考。在杜侖看來，把房子租出去每月收租固然輕松，但是站在另一個角度，麗江本地如果都沒有人去經營當地特色酒店的話，那真正的文化和特色就很難被保留。長此以往，真正屬于本地的文化符號會越來越被淡化。

（酒店內隨處可見的當地特色）

（酒店內墻）

杜侖和家人花了很多心思，在風格上，從酒店的外立面、大堂的風格、房間的裝修、床品的選擇等，都融入了大量的麗江本地元素。在酒店內部墻面上，他翻閱了很多古代納西名人的詩詞，讓工匠把木氏土司木增等名人名家的詩詞都寫在了上面。結合麗江高原特色，選擇了讓人覺得溫暖舒適的朱紅色作為酒店的基色。

（以麗江特色命名的房間）

每間房間除了房號都有一個以麗江特色命名的名字，每層樓還有麗江各種景點的新舊照片和中英文說明，讓游客了解更多關于麗江的點滴。一樓的公共空間擺放了老物件，設置了閱讀空間。一磚一瓦都融入了杜侖和家人的巧思妙想。

（閱讀空間）

為了經營好酒店，妻子謝金芯甚至辭掉了編制內的“鐵飯碗”，跟丈夫杜侖一同管理酒店，狠抓衛生和服務。

（杜侖和妻子謝金芯）

其實高中時期，杜侖便開始參與家里的酒店管理。一放假，他就成了酒店的“全職員工”，前臺接待、客房打掃、水電維修、顧客服務，樣樣都得上。遇上旺季游客多，還得把原本自己的房間貢獻出來。

2013年，杜侖結束北漂回到家鄉，擔任海龍云鶴酒店總經理一職，投入到酒店的經營管理中。他將酒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員工最多的時候有將近20人。由于酒店地段好，加上周圍交通和設施便利，并不愁客源。在經營酒店之余，憑借優秀的個人簡歷，杜侖還成為了麗江文化旅游學院金融學專業教師，并撰寫了多篇關于麗江旅游經濟發展的文章。

2021年，為了掌握更好的服務和管理理念，杜侖來到以服務聞名于世的菲律賓，攻讀工商管理博士課程。他記得第一天到菲律賓是晚上，坐車進入首都馬尼拉經過貧民窟，遠處是高樓林立的CBD，一路上的貧富差距讓他驚訝，也讓他害怕。“當時我就問司機，我們那個地方安不安全，司機說是安全的，因為其他地方保安拿的是霰彈槍或者手槍，而我們那兒的保安拿的是M4，所以很安全。”

在菲律賓的兩年里，杜侖經歷過地震、臺風、火山噴發等自然災害，也遭遇了火災、槍戰、錢包被搶等人禍，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也讓他分外珍惜眼前的生活。他也經常挖掘留學生活中的美好，菲律賓極致貼心的日常服務，樂觀愛笑的當地百姓，就連專門負責按電梯的人那種自在滿足的狀態都令他羨慕。2024年底，結束博士課程后，杜侖回到家鄉，報名參加了麗江首屆民宿管家人才技能大賽，獲得了優秀獎。

原本以為疫情后隨著旅游市場的復蘇，酒店會迎來轉機，但漸漸地，杜侖和妻子卻感到越來越“吃力”。尤其是近兩年來，麗江民宿酒店急速擴張，翻新的酒店層出不窮，主打輕奢現代風的酒店不斷沖擊著行業價格，而海龍云鶴雖然認真的維護著，但22年的標簽給人一種設施設備陳舊之感，獲取網絡訂單有諸多困難。

其次是成本的上漲。“疫情結束后出現了一段時間的用工荒，人工工資直接從兩三千漲到了四五千，物價也在漲。”夫妻倆整體升級了一次性用品。還有布草，以前是自己洗，后來外包，洗得更干凈也更平整了，但布草換代的速度和消耗也變得更快了。然后是網絡推廣費，以前還有游客會自己找過來，現在不做推廣別人根本刷不到自家酒店。這些成本疊加在一起，不斷擠壓著利潤空間。

杜侖也做了很多調整，根據酒店的定位和風格，面向更多的海外游客，并制作了中英文版的酒店官網，方便客人進一步了解和預定。尤其是在麗江成為144小時過境免簽城市后，來自東南亞國家的游客明顯變多了。有一次，酒店接待了一個來自越南的摩托車旅行團，20輛帥氣的摩托排成一排停在門口，很是拉風。工作之余，杜侖還負責運營海龍云鶴的公眾號（海龍云鶴多彩故事），通過講述麗江故事和酒店歷史，讓大家了解更多當地文化，到目前為止已經發布了130余篇原創文章。盡管做了種種努力，但總體看來，情況并沒有太大改觀。

杜侖坦言，市場競爭越發激烈，也有投資者經常來酒店談合作和改造，但因體量較大且理念不和，他們尚未遇到適合的合作方。他甚至“自嘲”，當年同一時間開業的酒店，有的已經做到全球連鎖，規模令人羨慕，而他們則陷進了發展困境。

這位做了12年酒店管理的博士說到，博士論文可以花四年時間完成，做酒店卻似乎一眼望不到頭。他能夠清晰分析旅游市場和經濟的變化，卻無力去阻擋那些因為無法上雪山，立馬訂機票改飛西雙版納的游客，文旅開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知道將酒店風格改變更容易捕獲年輕人的心，卻又無法割舍其中累積多年的納西文化裝飾元素。左手是改成輕奢現代的裝修更易獲得客源，右手是傳統的納西特色需要有人堅持，該往左還是往右，杜侖此刻面對的似乎不僅僅是經營的問題，而是人生難題。而他所面對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麗江很多城中村酒店發展所面臨的難題。

“麗江從來不缺酒店，缺的是有自己特色的酒店，而我們想的不僅是保留這塊特色，也希望能夠通過我們的這些行為，把燙畫、東巴文、木雕等這些非遺保留下來。希望能讓游客未來帶孩子與麗江重逢的時候，能夠指著我們的老房子說，‘當年你爸爸在這里拍過一張照片，來讓我給你也拍一張’，讓鄉愁故事在麗江流傳下去。”

（東巴文元素墻）

最后，關于鄉愁，杜侖講了一個小故事。

有三個外國人來比賽，比誰更了解中國。第一個人一上來就各種夸中國，說中國這里好那里好，然后評委給了他98分。第二個人也是夸中國好，說他對中國特別有感情，最后講到眼淚都掉下來了，評委被感動，給了99分。最后一個人上來，他也說中國很好，但最后他說，盡管中國很好，但我要回家鄉，我要把我的家鄉建設得跟中國一樣好。這一次，評委給了他滿分，因為這才是真正學到了中國文化的精髓。

論文可以標注參考文獻，但文化傳承沒有注腳；商業計劃書能計算ROI，卻算不出東巴經文里每個象形文字的存活概率。而杜侖正在用自己的行動，踐行文化傳承的深意。

今年3月，杜侖拿到了博士學位證書，作為麗江學歷最高的酒店經營者，他卻坦言比起寫論文，做酒店要難得多。“做酒店每天會有全新的問題出來，每天都是新的挑戰，雖然未來是未知的，但我們會全力以赴，繼續用心經營，把海龍云鶴做成麗江人自己的百年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