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熱得邪乎,蟬在村頭老槐樹上扯著嗓子叫,像是要把天叫出個窟窿來。
那年,我剛滿二十,瘦得像根麻稈,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跟著皂角村的泥瓦匠師父到處攬活兒干。
我師父老付,在十里八鄉都是出了名的手藝人,壘墻、蓋房、盤炕,就沒他不會的。
師父的家在皂角村西頭,院子挺大,種著棵歪脖子棗樹,一到秋天,棗子落一地。
師娘是個潑辣人,說話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但心眼兒好,村里哪家有個難處,她保準第一個伸援手。
當年7月12日那天,師父接了個給興福村老劉家翻蓋新房的活兒,喊我一起去。
我天不亮就起身,扛著瓦刀、提著泥兜就往師父家奔。
到他家門口,還沒吆喝,師父就迎出來了,“大鵬,今兒個起得早,有出息!”
我嘿嘿傻笑了兩聲道,“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嘛!”
“好小子!我就喜歡勤快的人!”師父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進院子,瞅見師妹付芷柔正在院角的那口古井邊打水。
那天,她了穿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頭發編成兩條粗辮子,垂在胸前。
我瞧了她一眼,心里犯嘀咕,這師妹,雖說人勤快,可模樣真只能算一般,厚嘴唇,單眼皮,皮膚還被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
付芷柔抬頭看見我,咧嘴一笑道,“大鵬哥,你來啦。”
聲音倒是脆生生的,我卻不喜歡。
“嗯!”我應了一聲,就跟著師父進屋去聊了幾句。
不久,師父吃過了早飯,收拾了工具,就帶著我往興福村走。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倒是有聊不完的話題。
到了老劉家,我們師徒倆就甩開膀子干起來。我負責搬磚遞瓦,師父在架子上砌墻,手藝那叫一個精湛,磚頭在他手里跟聽話的娃娃似的,一塊一塊壘得整整齊齊。
晌午時分,太陽高懸,熱得人頭暈眼花,師父抹了把汗,沖我喊:“大鵬,歇會兒,喝點兒水。”
我點點頭,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拿起我爸留給我的軍用水壺就喝起水來。
師父在我旁邊坐下,抓了一把槐樹葉往嘴里嚼,邊嚼邊問我,“大鵬,你看我家丫頭芷柔咋樣?”
我正大口喝著水,一聽這話,差點嗆著,心里“咯噔”一下,尋思師父這是啥意思:想給我當介紹?把師妹嫁給我?
那可不行!我還沒看上她呢!
我趕緊裝傻充愣道,“師妹挺好啊,干活麻利。”
師父瞅我一眼,嘿嘿一笑,“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后跟她一起過日子?”
我去,他果真要把師妹說給我?!
我腦袋“嗡”的一聲,慌得不知咋回話,憋了半天,這才擠出一句話道:“師父,我還年輕,沒想過成家這事兒呢。”
“哈哈,那以后再說吧!”師父臉色一紅,頗為尷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透著些失望,我心里卻暗自松了口氣。
也就是從那之后,我跟師父一起干活時,他很少跟我說話了。
去了他們家里,他也很少留我吃飯。
日子過得飛快,眼瞅著就到了八月。
村里家家戶戶都忙著收玉米,師父家種了不少玉米,師娘帶話讓我去幫他們掰玉米棒子。
我二話沒說就去了。
沒想到,那天師妹也在,她戴著頂破草帽,雙手麻利地掰著玉米,汗水濕透了后背。
我想起師父想把她說給我當老婆的事,心里還有疙瘩,就悶著頭一直干活,盡量不跟師妹搭話。
可她時不時湊過來,跟我嘮幾句家常,我沒有辦法,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師父看在眼里,以為我對師妹動了心思。
因此這天天色擦黑,我們收工的時候,師父熱情地留我去家里吃晚飯。
正所謂盛情難卻嘛!
太陽落坡的時候,我屁顛屁顛地跟著師妹去了師父家里。
那時,飯桌上已經擺上了香噴噴的玉米餅子、豆角炒肉,還有一碗師娘腌的咸鴨蛋。
那咸鴨蛋下稀飯,簡直是美味至極。
我吃得正歡,哪知師父又開腔了:“大鵬,你最近活兒干得越發熟練了,手藝學成,也該成家立業咯,我看我們家芷柔跟你挺般配,她對你也很上心,你們不如考慮一下,啥時候把事情辦了。”
啥?把事情辦了?
這才哪跟哪啊?
我一愣,手里的玉米餅子差點掉地上,偷偷瞄了師妹一眼,她紅著臉,把頭埋得低低的。
為了掩飾內心的想法,我趕忙擺手道,“師父,我這手藝還差得遠,想多學幾年,成家的事兒真不著急。”
師娘也很看好我的,巴不得我做她女婿,她在一旁急得直瞪眼道,“你這孩子,咋就不開竅呢?我家閨女哪點配不上你。”
“我——我——”我尷尬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還好在這關鍵時刻,師妹偷偷在桌子下輕踹了我一腳道,“大鵬哥,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嗯,我——我要告辭了,師父,師娘,我改日再來。”我立即起身跟師父師娘告辭。
師父師娘還想說些什么,師妹已經推著我往院子外走了。
邊走她邊說道,“大鵬哥,我爹娘就隨便說說,你不要有什么心里負擔。”
“嗯。”我點頭如倒算,可心里卻亂糟糟的。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方面,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從帶我入行,手把手教我手藝,到平日里噓寒問暖,我要是直接拒絕,怕傷了他的心;還有師娘平日里也把我當親兒子一般對待,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總是忘不了我,我也不想傷了她的心。
可另一方面,我對師妹既沒眼緣,又沒那份男女之情,一想到要跟她過一輩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那幾天,我心里都亂糟糟的,一直不敢去師父家里。
幾天后,我們村長的大兒子趙東成從城里回來,說是要在鎮上辦個加工廠,他想招些村里的年輕人去干活,工錢給得還不少。
這消息一傳開,大伙都心動了,我也不例外。
我尋思著,要是能去加工廠掙幾年錢,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可比窩在村里強多了。
我把這想法跟我爸說了。
我爸皺著眉頭說,“我倒是沒什么意見,可你已經跟你師父學了一年半的手藝了啊,眼看就要出師了,你忍心半途而廢嗎?你還是去找他商量一下吧。”
“嗯。”我想了想,厚著臉皮跑去跟師父說這事兒。
師父一聽,眉頭瞬間皺成了個疙瘩,“高大鵬,你若是繼續在我這兒學手藝,將來不愁沒飯吃,去啥加工廠,那能學出啥真本事?”
我心里犯倔,“師父,社會在發展,將來加工廠肯定能輝煌;我想去試試,說不定將來還能當個車間主任啥的。”
師父氣得直跺腳,“高大鵬,你這是要丟了西瓜撿芝麻!你若是不聽勸,那你就去吧!我不管你了!”
我知道師父生我氣了,可年輕人的那股子沖勁上來,啥也顧不得了,回村就去找趙東成報了名。
當年的10月10日,加工廠開工,我興高采烈地去上工。
里面的活兒和泥瓦匠完全不一樣,擺弄些機器零件,一開始我手忙腳亂,凈出錯,還被管事的罵了幾回。但我不服輸,下了班就鉆研,慢慢地也摸出了門道。
在加工廠干活的日子里,我很少去師父家了。
1990年4月的一個星期日,加工廠放假。
我去鎮上閑逛,準備買點兒東西回家看望父母。
那天,在張家副食店門口,我碰巧碰見了前來購買生活用品的師妹。
我出于禮貌,笑著跟她打了一聲招呼。
她“嗯”了一聲,就低著頭,匆匆走過了。
“難道她也生我的氣了?”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又覺得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
就在我期待在加工廠里大顯身手的時候,廠子就因為經營不善,資金鏈斷了。
趙東成無奈關門。
我們這二三十號工人,最終只拿到了二十幾元工錢就被遣散了。
我心底把趙東成的老祖宗都問候了一遍,可看到他也是一臉無助的樣子,我瞬間也就消氣了不少。
當年5月15日那天,我背著鋪蓋卷,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我爸看著我無精打采的樣兒,抽著旱煙袋說:“要不,你還是回師父那兒,跟他認個錯,把手藝撿起來,咱莊稼人,有門手藝傍身,餓不死。”
我心里也清楚,爹說得在理,可又拉不下臉去找師父,就這么在家窩了幾天。
5月22日這天,我正在院子里發呆,師妹突然來了。
她手里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些雞蛋和自家蒸的饃饃。
她走到我跟前,輕聲說:“大鵬哥,我聽說加工廠的事兒了,你別太難過,吃點兒肉夾饃,這可是我親手做的。”
肉夾饃?
這可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
我看著師妹,心里一暖,第一次覺得她其實挺好看的。
我接過籃子,說了聲“謝謝”。
師妹猶豫了一下,又說:“大鵬哥,我爹其實一直盼著你回去——他知道你回家了,心里很憋屈,他心里也不落忍。”
沒想到師父還想著我?
還時時關心著我的近況?
我眼眶一熱,感動地說道,“那,那我明天就去找他。”
“好啊,那咱們明天見!”師妹見我開心起來,她也笑了。
那一刻,我覺得她更好看了。
次日,也就是5月23日,我割了兩斤豬肉,買了兩瓶白酒,硬著頭皮去了師父家。
剛進院子,師父就從屋里出來了,他看著我,沒好氣地說:“你小子,還知道回來?”
我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子,“師父,我錯了,我不該不聽您的話,您還收我不?”
師父哼了一聲,“不收你,難道看你餓死?”
我一聽,知道師父這是原諒我了,心里別提多高興了,趕忙將白酒和豬肉交給他。
師父笑瞇瞇地說道,“你小子總算還有點兒良心。”
從那以后,我又跟著師父專心學手藝。
冬天到了,村里的活兒少了,師父就帶著我去外村攬活。
有一回,我們接了個修繕祠堂的大活兒,得在那兒住上一陣子。
祠堂有些年頭了,破敗得厲害,屋頂漏雨,墻壁裂縫。
我們爺倆起早貪黑地干,和泥、補瓦、勾縫。晚上就睡在祠堂的偏房里,點著個小油燈,冷得直哆嗦。
師妹惦記我們,大老遠跑來送棉被和干糧。
看著她凍得通紅的臉,我心里有些愧疚,“師妹,辛苦你跑這一趟。”
她笑著說:“大鵬哥,你們在這兒干活才辛苦呢,我幫不上大忙,只能做點這些。”
那幾天,干活間隙,我和師妹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我發現她懂得不少草藥知識,山上的草藥,她一眼就能認出,還知道啥能治頭疼腦熱,啥能止血化瘀。她說小時候常跟著村里的赤腳醫生滿山跑,就記下了。我越發覺得她不簡單,對她的印象也在慢慢改觀。
年關將近,祠堂的修繕活兒也收尾了。結算工錢那天,師父多給了我一份,說我這段時間辛苦了。我推脫不要,師父瞪著眼說:“拿著,回家給你爹媽買點年貨,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懂事。”
我接過錢,心里滿是感激。
除夕夜,村里熱鬧非凡,鞭炮聲此起彼伏。
我家吃過年夜飯,我爹塞給我一瓶燒酒一只燒雞,說:“去,給你師父拜年,感謝人家這幾年的照顧。”
“嗯!”我穿上新棉襖,拎著酒和燒雞就往師父家走。
到師父家,一院子的紅燈籠,亮堂堂的。師父師娘正在屋里包餃子,看見我來,熱情招呼。
師妹也在,她穿著件紅棉襖,臉上紅撲撲的,看著比平日里好看許多。
我給師父師娘拜年,送上燒雞燒酒,師父笑得合不攏嘴。
大伙圍坐在一起吃餃子,扒燒雞,有說有笑,那氛圍好不熱鬧。
哪知吃到一半,師父放下碗筷,又是神色嚴肅地問我,“高大鵬,我跟你說個事兒。這段時間,我看你和芷柔相處也不錯,你倆年紀都不小了,我就直說了,你要是愿意,過完年,就把你們的事兒辦了,咋樣?”
我去,咋又提這事兒了?
雖然那時我對師妹有了好感,可這并不代表我喜歡她,想要娶她做老婆啊!
我一口餃子卡在嗓子眼,差點噎住,心里又糾結起來。
我瞧了瞧師妹,她眼神里滿是期待,又有些羞澀。
我張了張嘴,想說拒絕的話,可看著師父一家對我的好,怎么也說不出口。
猶豫了半天,我才含糊其辭地說道:“師父,這事兒太突然了,我得跟我爹媽商量商量。”
師父點點頭,“行,你盡快給我個準信兒。”
師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便對我說道,“大鵬,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們家芷柔,那你到時就直說。我們也好給她找別的人家!”
“嗯。”我點點頭,心里又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我知道,這次不能再逃避了,得好好想想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全是和師妹相處的點點滴滴,她的善良、勤勞、樸實,像放電影似的一遍遍閃過。
年初二,爸媽問我師父說的事兒考慮得咋樣。
我低著頭,悶聲說:“我對師妹沒那種心動的感覺,可師父一家對我恩重如山,我要是拒絕,咋對得起他們?”
我爸吧嗒了一口煙袋,沉思片刻說:“孩子,婚姻不是小事,雖說咱不能忘恩負義,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輩子。你如果想跟芷柔處對象,就好好待人家。如果不喜歡人家,就直接給你師父師娘說明,可不能誤了芷柔那好姑娘。我聽說她今年過完年,也20歲了,再也耽擱不起了。”
“是啊大鵬,喜歡就娶,不喜歡就把話挑明!芷柔這孩子,嘴巴甜,人又勤快,是個好姑娘。我只希望你不要錯過了。”我媽對我這么一說,我心中的琴弦更是被觸動開來。
過了兩天,我們家待客,我爸將師父師娘都請來了,師妹也跟著來了。
師妹參觀了我的屋子,看到我的臥室亂糟糟的,她不僅麻利地幫我收拾了,還拎了一大桶我的臟衣服,要去村外的河邊洗衣。
那時,外面還天寒地凍的。
我不解地問師妹,“芷柔,這么冷的天,咋不在家里洗衣?”
師妹抬頭看見我,笑了笑,“你們家的井水今天可不夠用啊,我路過村外那條小河時,發現河水很干凈,正好洗衣呢。”
我聽了這話,心中忽然一暖道,“謝謝你師妹。”
“大鵬哥,你還跟我客氣干嘛?”師妹臉色一紅,拎著桶就去洗衣了。
我看著她婀娜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她漂亮好看!
我一個沒忍住,就跟上去幫忙了。
師父師娘看到我猴急的樣子,不由得在我背后笑出了聲。
從那之后,我主動找師妹一起干活,上山砍柴、下地除草,我倆漸漸有了默契。
我發現,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心里越來越踏實,那些所謂的“好看”“不好看”的標準,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師父又問我考慮得咋樣。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師父誠懇地說:“師父,我想好了,我愿意娶師妹,以后一定好好待她。”
師父一聽,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會想明白!”
師娘在一旁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下可好,我閨女終于盼到這一天了。”
師妹站在一旁,紅著臉,眼里閃著淚光,卻笑得比春日的暖陽還燦爛。
我走上前去,牽起她的手,心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91年6月6日,我和師妹在村里熱熱鬧鬧地辦了婚事。
婚房是我爸給我新修的一間屋子,墻上貼著大紅喜字,床上鋪著嶄新的被褥。
婚禮上,鄉親們歡聲笑語,祝福不斷。
我看著身著紅嫁衣的師妹,滿心歡喜,曾經的那些懵懂、猶豫,都化作此刻的堅定。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我跟著師父繼續走村串戶攬活兒,手藝越發精湛,在村里也漸漸有了名氣。師妹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條,養豬喂雞,種的菜園子一年四季綠油油的。
閑暇時,我倆會一起坐在院子里,看著天上的星星,她靠在我肩上,我握著她的手,偶爾回憶起過去的種種,才驚覺,原來這一路走來,那些看似曲折的經歷,都是命運悄悄牽起的紅線,將我倆緊緊綁在一起,向著這穩穩的幸福奔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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