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City Walk陷入疲軟與套路,最大膽的人已經開始“墓地Walk”了。
曾是禁忌之地的墓地,被視為距離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肅穆的墓碑,鮮少有人跡的陵園,在埋藏逝者的同時也收容了人們的悲傷與恐懼。近兩年,一些尋求心靈力量的年輕人“反常識”的前往墓地,展開一段段隱秘而奇特的旅游體驗。
在墓地散步、冥想、約會、讀詩、看電影、還有真正意義上“墳頭蹦迪”……頗具顛覆性的全球墓地旅游潮流,在記錄歷史與城市文化的同時,正在拓寬人們對生命認知的邊界。
上映于1995年的美國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20世紀中后期歐美墓地旅游迎來產業化發展,墓地成為年輕人約會、散步安靜去處。? 電影截圖
“她在這里,沒錯,我對她的印象最深,她死的時候只有13歲,這讓我很有觸動,那時來這兒的我就是13歲,現在我已經長大了10歲,可她還是13歲,這很有趣。”法國女生賽琳娜帶著美國青年杰西來到維也納城中一處無名公墓,隨性談起相關軼事,這是他們火車邂逅后的初次約會。
每年都會被網友翻出來反復觀賞的經典話癆愛情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沒有深刻曲折的故事,只是兩個陌生靈魂在旅途中相遇、碰撞、深入的交流。從黃昏到黎明,一邊游覽維也納城中景致,一邊暢聊彼此的故事與思想。中古唱片店試聽喜歡的歌,被酒攤上看手相的吉普賽女郎調侃,在餐廳玩互打電話游戲……而最令人意外的,便是這段無名公墓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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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女孩伊麗莎白的墓志銘 ? 電影截圖
出離于世俗理解,在談及愛、理想、詩意等話題時觸及死亡,對一些資深文藝哲學份子來說帶有太多“崇高”的想象。美國詩人埃德加·愛倫·坡會在《安娜貝爾·麗》中讓愛情棲居于“海邊的墳冢”;法國哲學家喬治·巴塔耶會認為愛情因觸及死亡,才能擺脫世俗平庸,抵達近乎神圣的高度。
或許是種種文藝作品的潛移默化,進入20世紀后半期的西方年輕戀人,會將墓地約會視為一種獲得靜謐與詩意的方式。與一個人共同直面死亡故事,靈魂才能抵達本真。而真正的浪漫,或許就存在于生與死的縫隙之間。
電影《伊麗莎白鎮》中男女主角在墓地散步聊天的場景是眾多影迷最喜歡的場景之一。 ? 電影截圖
隱秘的墓園,樹木與鮮花交織,飛鳥偶爾掠過,微妙的磁場讓人更容易感受到平和。許多墓地散步愛好者都會產生這樣的心靈體驗,也因此愈發不可收拾。每到一座異國城市旅游時,他們多會到當地的墓園散步觀賞,記錄歷史與生活的墓碑,會帶給人一種很奇特的文化體驗。
德川將軍墓地旁供著一千多樽小巧地藏菩薩,以為那些夭折的小孩們祈福。? 小語 攝
早些年初到日本東京旅游時,我住在臨近東京塔的酒店。初春的雨后早晨走過塔前的增上寺,意外游覽了德川家族的墓地。包著紅色毛頭巾的小型石刻人偶站成長長一排,浸潤在盎然濕氣的春意里,風一陣陣吹過,清脆如雨的風車聲,很神奇地讓心安靜下來。在驚嘆于供奉的地藏菩薩太過可愛之時,也了解到日本墓地與佛教寺廟融合的社會文化。
在墓地散步變得小眾獵奇之前,一些人已經將其變成收獲心靈力量的生活方式。倍感壓力時,去墓地散散步,煩惱變得舉重若輕;重度文學愛好者,則會在自己生日當天計劃一次詩人雪萊的掃墓之旅。當與精神觸碰時,墓地所帶有的恐怖元素自會消散。避諱死亡的人由始至終不會踏入的世界,卻是另一種生者的力量。
西方人并不避諱死亡。顯然,這是一種流傳太久的文化刻板印象。
早在《圣經·創世紀》中,死亡被視為人類因“原罪”而被逐出伊甸園的懲罰。從宗教觀談及死亡的不詳與審判,到哲學層面上為死亡賦予意義,廣義的東西方文化其實并無根本差異。就像在中國,既有因儒家“未知生,焉知死”而形成的長期避談死亡的世俗約束,又存在莊子“方生方死”、“氣散復歸于自然”的超脫認知。每一個文化地區對生死的認知,往往是多重而辯證的。
維多利亞女王身穿喪服40年以此緬懷阿爾伯特親王,黑衣不僅成為她的標志,也引領了“喪服文化”。? ALAMY STOCK PHOTO
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死亡仍是西方社會的高度敏感話題。人們會在“暗示”親人去世的通知書信中用“the late Mr.Smith”(已故的史密斯先生)代替“Dead”(死亡)。1861年英國阿爾伯特親王去世后,其妻子維多利亞女王堅持穿黑衣哀悼40年,并要求全國保持肅穆。盡管這一舉動在多年后演變成一種上流社會的時尚“哀悼”潮流,但在普通人群中,“死亡”和“哀悼”仍需謹慎對待。
19世紀末,一對正在綠林墓地約會的美國情侶。
被譽為紐約最美地方的格林伍德綠林公墓,園內景色有人工湖泊、山丘和哥特復興式建筑,可以在自然環抱中遠眺自由女神。? Definitely Rachel
直到19世紀中后期,由美國掀起的“鄉村公墓運動”,為從工業革命時期起就日益加重的土地危機,提供了一種“理想”的解決方式。墓園設計師借鑒英國傳統的景觀園林文化,融入可供休閑娛樂的公園氛圍,并有規劃的將墓園放置于街道、城市邊緣,自然原生植被和如畫的人造景觀,讓墓地迅速成為情人漫步、游客消遣的旅游勝地。世俗層面上的生死觀也被重新塑造。
建成于1831年的波士頓奧本山公墓(Mount Auburn),是公園墓地文化的標志性開端,不輸國家森林公園的壯闊怡人景觀,隨處可見的哥特式建筑、雕塑,成為不少鳥類觀察者、動植物愛好者的好去處。園內擁有一條游覽路徑,同時還會為參觀者發放游覽手冊,標注“必看經典”。建筑與景色的交織構成獨特的冥想氛圍,至今仍吸引著眾多慕名而來打卡觀賞的全球游客。
同樣以公園景觀聞名的德國漢堡奧爾斯多夫公墓(Ohlsdorf)被譽為世界上最大的花園公墓。建于1887年,占地面積391公頃,園內擁有湖泊、森林和電車系統、2800張長椅,800座雕塑等自然和公共設施。
設計師的初衷是希望用景觀去療愈生者痛失親友的痛苦,但貼近心靈的美麗景色,讓它直至今日仍能保持每年200多萬人的訪問量。
盡管部分傳統牧師對墓地公園化的設計持有“在死者領地歡笑”的宗教道德批評,但當公眾逐漸接受墓地的雙重功能后,整個歐美乃至東亞范圍內的墓地文化都迎來了旅游產業化的重塑。
18、19世紀興起的名人崇拜文化,令許多人在名人去世后前往墓地掃墓許愿。著名音樂家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施特勞斯父子去世后,先后被安葬進維也納中央公墓(Central Cemetery),成為吸引眾多音樂愛好者的朝圣地。19世紀的貝多芬樂迷會在他的墓前演奏《第九交響曲》;勃拉姆斯的忌日,維也納愛樂樂團成員會自發在他墓前演奏他的《德意志安魂曲》;如今,游客在墓前獻花、演奏音樂、留下手寫樂譜,或給大師墓碑上放置一枚硬幣小費等已成為朝圣傳統。
民眾在貝多芬墓前獻花紀念《第九交響曲》首演200周年
超乎想象的人流量,一度讓維也納政府困擾于墓園的維護等問題。
1911年,政府為正式設置音樂家紀念區,將眾多音樂家墓遷至于此,成為全球唯一集中安葬如此多古典音樂大師的墓地。同時整個園區相繼進行旅游規劃和管理,并推出“音樂家墓地之旅”。如今,參觀維也納中央公墓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標志性旅游項目,人們可以跟隨“名人導覽地圖”,感受獨特的古典音樂文化。
名人公墓朝圣文化熱潮,相繼帶動了“露天雕塑博物館”的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好萊塢明星不眠之地”的洛杉磯森林草坪公墓(Forest Lawn)、“蘇聯政治歷史集中地的”莫斯科新圣女公墓(Novodevichy Cemetery)等傳統公墓的旅游化改造。藝術、文化和歷史相繼在生命終點處交匯,重塑出的社會文化景觀,在帶來深度文化體驗的同時,也讓人們擁有了多種走進墓地的方式。
散步散心,看壯闊的建筑和雕塑,捕捉每個季度鳥類的變遷,讀墓碑上普通人的故事……每個人都能在墓地找到自己的靈魂本真。
遠離人群,走在自然里享受愜意景色,品讀墓碑上的生平,人便成了穿梭于時間的旅行者,會不由得思考關于“生命,這場漫長而短暫散步的方式”。這種直擊心靈的治愈力量,構成了如今墓地散步文化的基石。除了在當地可尋到的自然墓園里散步,一些體驗程度更深的墓地散步項目也成為許多城市的旅游亮點。
在地球沉默的北國瑞典,由“生死葬”文化演變發展來的“墓地靜心冥想文化”成為一種特色體驗。傳統瑞典文化講究生命與自然渾然一體,人們死后并沒有華麗而藝術化的墓碑,只有簡樸的十字架或未經雕琢的石頭,遺體也被轉化為有機物質,用于種植樹木,讓生命回歸自然。多數墓地設計深受自然主義影響,高大的樺樹、低矮的苔蘚、蜿蜒的石徑,如北歐風景畫中才有的靜謐景色,提供了詩意的冥想空間。人們在隨意散步中放松思維和情緒,也可以在自然療愈工坊中跟隨心理治療師做正念練習,找回生命節奏。
建于1914年的斯德哥爾摩林地公墓(Skogskyrko garden)由岡納·阿斯普朗德與西格德·勞倫茲設計落成。一條著名的“七泉之路”連接起墓地深處的重生禮拜堂到最高處的冥想之丘,大片松林靜靜立于兩旁,莊重而自然的氛圍,好似走過漫長的生命旅途。
羅馬尼亞馬拉穆雷斯地區薩帕塔的快樂公墓,以個人生活場景制作肖像畫,墓志銘則是第一人稱的小詩,生動有趣的講述生前的喜好、生活感悟等。
散步時觀賞獨特墓碑、細讀墓志銘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心靈體驗。對“紐約墓地女孩俱樂部”成員克里斯蒂娜·盧戈來說,墓地散步的主要目的是了解普通人的故事。她曾在紐約布朗克斯的一塊墓碑上,了解到一個家庭所有成員遭遇雷擊身亡的悲慘故事。她在墓地散步中見證過許多普通人的生活,也幫助過來自各地尋找祖輩墳墓的人。這種城市中無法體會到的寧靜感,更像是她安放心靈的教堂,也時刻提醒她珍惜當下。
位于美國佛羅里達州基韋斯特島的基韋斯特公墓(Key West Cemetery)以荒誕不經的墓志銘而聞名,堪稱最幽默的死亡樂園。
公墓誕生源于一場黃熱病災難,在送走無數生命后,當地島民用戲謔的語言消解傷痛。英國喜劇演員斯派克·米利甘著名的墓志銘“我告訴你,我壞掉了”便來源于此地一位普通島民的墓志銘“我告訴過你,我病了!”;調侃丈夫失蹤多年的妻子留下的:“至少現在我知道他去哪兒了——可惜他不接電話”;化用經典物理學梗的“B.P Roberts:躺在這兒純粹是慣性使然”……種種地獄級冷笑話讓人在忍俊不經后感受到用笑聲對抗死亡的力量。
游客還可在園中參與冷笑話尋寶游戲,領取地圖收集最荒誕的墓志銘,在萬圣節觀看當地人扮成墓碑主人再現生前故事。非常有意思的是,海明威故居旁的六趾貓墓也在此處,戲謔精神的延續讓人感受到文化穿越時間持續的生命力量。
除了散步冥想、尋找有意思的墓志銘,近些年旅游文化的個性化發展也催生出更多重墓地旅游項目。比如去巴黎拉雪茲公墓享受一杯周邊酒館推出的“墓地特調”,沉醉在場場音樂會中;去墨西哥亡靈節參加“死亡嘉年華”,徹夜跳舞、唱歌、巡游,感受真正的“墳頭蹦迪”文化。
小眾神秘學愛好者還可以前往全球“最鬧鬼”墓地蘇格蘭·愛丁堡灰衣修士墓地(Greyfriars Kirkyard),這座安葬了17世紀被殘暴法官喬治·麥肯齊血腥處決數百名清教徒的“詛咒”之地,據傳1998年被一名流浪漢意外破壞墓穴后,接連出現“靈異事件”。J.K羅琳正是在此散步時,于墓碑上看到“湯姆·里德爾”的名字而化寫為伏地魔原名。園內的“幽靈夜巡”活動,會在手持復古煤油燈的導游引領下,探訪“鬧鬼”最嚴重的“黑陵墓”。每年萬圣節,演員還會扮成歷史魂魄重現“審判現場”,模擬“附身”現象。在這里,完全可以感受到愛爾蘭已經將靈異傳說視為城市文化的重要遺產。
大眾娛樂化的文化休閑活動更是墓地游玩的人氣體驗。每年夏季周六晚,美國好萊塢永恒公墓(Hollywood Forever)都會舉辦露天電影節,游客躺在草坪上蓋著小薄毯,享受“僵尸手指熱狗”和“血袋飲料”,在克拉克·蓋博、朱迪·加蘭等明星墓旁觀看經典電影。映前環節,主持人會講述明星墓主人的生平八卦,“今晚的《日落大道》主演格洛麗亞·斯旺森,其實和隔壁墓的某制片人是死對頭……”傳統墓地的肅穆性最終被好萊塢代表的消費主義娛樂文化而消解,真正詮釋了影評人肯尼斯·泰南所說的“在好萊塢,連死亡都要接受鏡頭檢驗”。
當墓地被不同時代的文化賦予豐富而深刻的意義時,人與死亡之間的關系也在不斷重塑中引發出更多、更深刻的思考。或許,在這個時代,不朽的方式早已不止一種。
編輯|Kiki
文|小語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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