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格里說,他可以不做這筆生意,但他是有底線的。
十幾年前,流行羊絨,做大衣。有一天,楊格里跟我講,進了一批料作,羊絨薄呢,深藏青顏色。做件大衣蠻好。那時候,我剛曉得楊格里的裁縫鋪,多去看了幾眼,還叫他“楊先生”;被他記得。他一本正經跟我講,你不要叫我先生,我要不適意的。你又不跟我學生意。但覺得,我對他以先生相稱,令他產生好感,至少覺出善意。
他拿出一本像照相簿一樣的大本子,翻開,里面塑料薄膜封套里,夾著各種布料樣片;有片羊絨呢子料作,還沒有來得及夾進封套,滑落出來。他指點著說,你看,全毛羊絨,經典顏色;老底子,上海人家總歸要有一兩件彈眼落睛的大衣。我說,這種毛貨大衣,我結婚前就做過一件,全毛人字呢。只穿過兩次——婚前,兩次過年,毛腳女婿上門。結婚后,我住在丈母娘家,大衣就一直掛在大櫥里。現在一講,還聞到一鼻子樟腦丸味道。
楊格里老道——上海現在冷天不冷,穿呢大衣的辰光,真的不多;但深秋和早春的辰光,就長了。春秋薄呢大衣,好穿兩季,真的劃算。上下班拖拖,出客穿穿,老上臺面的。穿在身上還不重,不像人字呢,穿著像背一袋米。
楊格里給了我一個很實惠的價格——成衣料作加工錢,一千二百元。真不貴。當場付定金。楊格里拉開皮尺,量體裁衣;肩寬,臂圍,胸圍,腰頭,長度……我不要太長,純粹的短大衣。好的。楊格里把皮尺拉到我的褲腰下面,問得直接——蓋住屁股后再下去一寸好吧。太長,蓋半只屁股就好。半只?楊格里有點疑惑。大衣不好太短,還是一只吧。你本來人就長,大衣下擺再不往下面去,就看不出條干。楊格里似乎對大衣后擺全覆蓋屁股執著有加。那種玉樹臨風你懂嗎?我說我不喜歡男人弱不禁風的樣子,說好短大衣就是短大衣。還有,我在幫你偷工減料,你一點不領情。楊格里說,我做生活是有職業道德的。大衣太短,真的沒有一點腔調,最起碼要蓋住一只屁股。這是底線。這么好的料作,總要做得稱心。
你做生活稱心了,如果我對你做的生活不稱心,怎么辦?我很嚴肅地說一句。不搭界的。我楊格里可以不做這筆生意,但我是有底線的。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自稱“楊格里”。我就借助這句話,開始叫他“楊格里”。我說,既然這樣,楊格里,那就蓋住一只屁股,再往下一寸也好。楊格里就笑起來。說老實話,你這只屁股,真沒什么好看,蓋住何妨。
我還要做連帽。這個可以。保證你大翻一體連帽。老底子,這個叫派克大衣;女式的,叫風雪大衣。
前胸一側做單邊復飾,配一粒紐扣;后肩打橫折復飾;對襟單排紐扣,間隔可大,有個三五粒;紐扣要最大的那種。這個倒有點新意。楊格里思忖,看著我——你還有什么花頭?配一根寬腰帶,后腰內置,到前面兩側腰眼出來,正面打結,或者打在一側,左側還是右側,你看呢?你的意思,是要做一件羊絨浴袍?楊格里一臉嘲弄,摘下老花眼鏡,吊帶掛著眼鏡在胸前晃。我說,我是真的想做一件稱心的大衣。楊格里明講,你這種衣裳我不做的。做不出。沒有辦法做。如此暴殄天物,你好意思跑到我這里來。看楊格里光火,我忙說,那隨便你。楊格里就要退我定金。我說我隨便——你想哪能做,就哪能做,好吧。啥辰光交貨,給我開取貨單便是。
一星期后,楊格里電話,叫去穿試樣。沒有腰帶。其他我要求的,他基本都做到位;我沒說的,他按照傳統大衣的做法——肩寬袖管合體緊湊,肩襯、胸襯、袖口搭襻,一樣不少。我說蠻好。至少體感舒適。楊格里說,蠻好就好;稱心不稱心,下趟再講。你有鈔票,可以穿得好點。但不要奇裝異服。曉得吧,上海老底子有鈔票人家,穿得體面,就看料作和做工。那種包頭、包腳、包屁股,還有尖頭皮鞋,俗稱“三包一尖”,是阿飛。正經人是看不上眼的。
這話好像哪里聽到過。楊格里一臉不屑,眼睛從滑落在鼻夾上的老花眼鏡上面瞪著我——莎士比亞講的,《哈姆雷特》里的臺詞。跟我講的差不多一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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