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何以多出文化頂流

曾子芮

三星堆青銅神樹上的神鳥已守望千年,博物館的文創館正排著長隊——熱衷于精美“谷子”的年輕人,紛紛在社交媒體曬出“古今同框”。這片被群山環抱的盆地,總能讓古老文明與現代潮流碰撞出耀眼的文化火花。數千年文明始終在變與不變中蓬勃生長,讓每一個時代的四川都孕育出文化領域的 “現象級存在”。

從古至今,“川流”不息。為何千年來四川會多出文化頂流?圍繞這一問題,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邀請到歷史文化學者謝元魯、文化產業專家夏洪進行訪談。

解碼歷史基因

廉政瞭望·官察室:

四川從古至今一直是人才輩出之地,在您看來,四川盆地相對封閉又自成一體的地理環境對四川早期文化發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四川能出現這么多的文化頂流,與這些歷史、地理條件有哪些關系?

謝元魯:

四川古代的人才非常豐富,尤其是文人。從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唐代的李白,宋代的蘇軾,到明代的楊慎等人,數不勝數。而且這些人才有一個共性特點,就是不出則已,一出驚人,甚至影響全國、領先全國。這一點是非常了不起的。

探尋原因,必然會提到四川地理位置的特殊。唐代李白寫《蜀道難》,印證了四川盆地相對封閉、交通不便的現實條件。一直到幾十年前,社會都普遍認為四川是一個相對比較封閉的地方。四川雖然四面環山,內部卻河流縱橫,水道與陸路成為連接內外的關鍵節點,形成了“封閉而不閉塞”的文化交流格局。通過長江水道,巴蜀文化與荊楚、吳越文化相連;通過南方絲綢之路,四川開展了與云南及外域緬甸、印度等地的貿易,引入了南亞藝術。蜀道更是戰爭與文化的雙重紐帶,金牛道、米倉道等險峻棧道,既是軍事要沖,也是與北方技術和文學的交流之路。

其次是四川優良的生態環境。倚仗著肥沃的岷江沖積土壤和戰國李冰修建的都江堰水利系統,四川盆地物產豐富,支撐起密集的人口生活,農業繁榮為文化積累提供了物質基礎,城市文明得以在此發展,從而有了“天府之國”的美譽。其實我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好幾個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地方,如關中地區、閩中地區,但都沒有堅持下來,只有四川兩千多年來一直不負“天府之國”的稱號。

地理環境優良、物產豐饒富足,這對人的發展有著重要影響。這里的人不需要在衣食方面花費很多的時間,意味著有多余的精力來做超越人生最基本需求的事情,這可以說是文化發展的前提。如果是在一個生活非常艱苦的地區,那么人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為了生存而努力,就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討論精神層面的問題。

夏洪:

四川盆地的相對封閉性,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外界的干擾,為文人墨客提供了一個相對寧靜的創作環境。而盆地內擁有眾多高山秀水,滿足了創作者對靜謐之地的追求,成為他們首選的隱居之地。這些美麗的風景為他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此外,以上地理要素在四川歷史上文化頂流的孕育過程中,還為創作者提供了代代積累的豐富素材。比如,都江堰不僅是水利工程,也是文化地標,眾多文人墨客曾到此游覽、考察、留下詩文;蜀道沿途的古跡、傳說,成為創作者重要的素材寶庫。

廉政瞭望·官察室:

四川地區在歷史上經歷了多次大規模移民潮,這些移民活動如何改變四川的人文結構,對文化融合與創新起到了什么作用?

謝元魯:

文化的發展離不開交流互鑒。如果閉門造車,想要讓文化發展到比較高的程度恐怕是很難的。四川的文化發展正是經歷了多次的交流互鑒。據研究,四川歷史上曾多次出現大規模移民活動,如秦滅巴蜀后的移民、漢末至三國蜀漢時期的荊楚移民、西晉后期的中原移民、隋唐及五代時期的北方移民、宋朝時期的中原移民、宋末元初及明清時期的湖廣移民等。而且,特點是主要不是四川人向外面走,而是外面的優秀人才向四川而來。

如今我們說李白、蘇軾這些大詩人、大文人是四川的驕傲,但是他們的先輩都不是四川人,都是移民到這里來的。幾代之后,后人出現了極高的成就。同樣,劉備、諸葛亮等在四川有所作為的賢人,也都是從外地入蜀。大量的優秀人才在不同的時代移居四川,促進了文化的交流和互鑒,也推動了文化的融合和創新。放眼全國其他地方,當然也有移民和人口流動。但其他地方的人口流動多為“有進有出”,部分當地的優秀人才移居他地,久而久之文化頂流的聚合性有所散失。

夏洪:

不同地區的移民帶來了各自的價值觀、生活方式、民俗特色,這些觀念和生活方式在四川本土社會中得到了融合和發展,形成了多元化的社會格局。移民的艱苦創業精神、團結互助精神等也對四川的社會風氣產生了積極影響。而目前的人才流動受到市場經濟規律的影響,條件好、能賺錢的地方往往吸引更多人才。因此,現代四川人口的流向多集中在省內大中城市和省外經濟發達的東部、南部沿海地區。如今,成都市具備著重要的虹吸效應。

立足時代,“川流”不息

廉政瞭望·官察室:

四川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都能很好地與時代結合,當下也是如此。您是如何看待這一點的呢?

謝元魯:

當代四川與古代四川雖然差異很大,但以上基礎條件始終是存在的。比如良好的生態環境、豐富的物產資源,還有四川人的一大特色——好閑且追求安逸的性格。在不必因生存而困苦奔波的情況下,人的想象力和思維的能力肯定會得到很大的提升。這是環境一代代傳下的歷史基因。

過去常說四川人要走出夔門才能“成龍”,而如今的四川人不一定非得要走出夔門了。如今蜀道已經不再難,文化的交流和傳播變得更容易。四川人要想在四川本地成長為引領全國的文化頂流,條件已經逐漸成熟了。走出四川,或者扎根四川,都是個人的選擇。就像李子柒,她待在綿陽的農村里,卻能將文化影響力輻射到全球。導演餃子待在成都,而制作人員遍布各地,最終制作出現象級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

當代四川和古代四川文化方面的另一個差異依然是人口流動。雖說現在大型的移民運動已基本停止,但是小型的經常性移民依然存在。最近若干年,整個社會都很關注大城市對人才的吸引程度,甚至具體到每一個區市縣。古代的四川移民里,常有在本地難以維持生計、被迫來此的群體。而如今的人才競爭以高素質的人才為主。在古代,一位文化頂流的出現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沉淀,但如今高素質人才的持續輸入,縮短了文化頂流出現的時間。當代四川的很多成就都是在高層次人才培育和吸引的基礎上出現的。四川的生態環境越好、生活氛圍越好,那么文化市場也就越廣闊,來到這里的高素質人才就越多,文化交流也越頻繁,形成了互相激勵的正向循環。

廉政瞭望·官察室:

四川現代的文化產業和文創實踐整體狀況是怎樣的?目前有哪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創案例,您如何解析它們?

夏洪:

四川現代的文創實踐整體狀況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文創產業已經成為四川文化供給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傳統文化走進現代生活的重要“橋梁”。我認為可以總結概括為三個方面:文化產業發展迅速、文創產品豐富多樣、年輕一代熱情高漲。Z世代的青年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越來越濃,他們更愿意購買具有文化內涵和創意的IP產品,尤其是將各種小眾愛好與傳統文化結合的聯動商品。這些小眾愛好逐漸往大眾消費方向發展,使得四川整體的文創市場更加活躍。

早期的IP開發很流行“文物賣萌”,而現在四川數字文化產業更注重從“文物復現” 到“文化再造”,傾向于深挖文化內核,通過現代敘事重構價值共鳴。其中有一些代表性的數字文創案例,如三星堆博物館《古蜀幻地》MR導覽項目、金沙遺址博物館的“考古時空門”、自貢市恐龍燈會的“元宇宙云觀燈”等。這些IP還走出了博物館,例如三星堆博物館的文創商品店進駐了年輕人聚集的天府國際動漫城,用盲盒、福袋和各類周邊吸引消費者。自貢 “元宇宙云觀燈” 是2022年四川文化和旅游數字化創新實踐十佳案例之一,在數字化觀燈之外,該項目還與商業平臺合作開發了數字藏品,與《英雄聯盟》《劍網3》等游戲推出聯動,另外,動畫片《時空龍騎士》的授權品類也達100余種。

廉政瞭望·官察室:

身處信息更新快速的數字時代,文化產業的競爭愈發激烈,各地也不斷“卷”起了文旅。面對這樣的現狀,四川文化產業在培育文化頂流方面還可以挖掘哪些潛能?

謝元魯:

在內容生產方面,四川其實具備很多優勢。四川境內,尤其是川西一帶,處于多種文化交融的區域。多民族的文化融合為這里的文化發展帶來了更多想象力,也更有助于在互聯網上傳播不同的景色、人文和民俗生活。這種交融并不是漫無邊際,而是始終以優秀的傳統文化為主體,所以才能起到影響全國、輻射全國的效果。就像丁真珍珠的大火,不僅讓更多人關注理塘,還給從未接觸到川西的那些網友展示了四川的 “視覺富礦”。

夏洪:

但是,現在亟需把《哪吒之魔童鬧海》、刀郎、李子柒等大熱的四川“流量”變為“留量”。雖然四川擁有豐富的遺址、文物和各類文化資源,可目前對這些基礎資源的依賴較強,而在IP的創新上尚顯不足,同質化競爭較多。

此外,培育文化產業方面的人才也需要受到進一步重視。現在大家都在討論杭州“六小龍”背后的密碼。在當代的文化產業和文旅行業競爭越來越精細、越來越垂直的場景下,為了能更好地與時代結合,解決行業人才發展難題,系統性構建新質生產力人才支撐必不可少。要留住高級人才,需要高速運轉的全套產業支持。其實,四川已經逐步開始了嘗試。2023 年,四川單獨建立了文化旅游經濟職稱體系,率先單獨設立“文化旅游經濟師” 職稱,首次明確了文化旅游經濟專業人才范圍。除了以“蓉漂計劃”吸引各領域年輕人才以外,同樣也有針對文化產業人才的培育扶持。在非遺領域,成都開展了雙向激勵的計劃,既“培育”又“引進”。對于本地新獲評的省級、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給予資金獎勵,可用于傳習所建設、技藝研發交流,也可用于打造品牌、市場推廣。對于外省省級、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成都市則正在進行跨域引進的嘗試。對于重視專家和頂尖人才,也更需要“走在前面”。例如今年3月獲得普利茲克建筑獎的成都籍建筑師劉家琨,他在中國建筑界一直很有知名度,但在獲獎后才被聘請為城市建設高質量發展的“特聘專家”。

四川近年通過職稱改革、專項扶持、產業融合等多維體系,努力讓“川流”成為頂流,但政府搭臺、市場唱戲,如何從 “資源大省” 走向 “文化強省”,讓全世界看見四川的生動表情,還需要進一步的探索。

來源:官察室

采寫:曾子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