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是他的聲音,三年未聞,我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1990年的寒冬,窗外北風呼嘯,屋內卻靜得出奇。我叫周靜蘭,一個普通的北方城市中學教師,那年剛好三十歲。
小區的磚房老舊斑駁,六層樓沒電梯,我每天拎著菜籃子爬樓梯時都會微微喘氣。家里的老式二八自行車靠在墻邊,后座上綁著藤編的菜籃子,是城里最常見的"標配"。
丈夫王建國已在深圳特區創業兩年,起初半年一回,后來變成一年,再后來——電話里總是"生意忙"。從前一起擠公交車上班,一起在小桌子前批改作業的日子,仿佛已經很遙遠了。
"喂,是靜蘭嗎?"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低沉有力。我緊攥著黑色的手搖電話聽筒,感覺塑料外殼都快被我捏碎了。
"靜蘭,今年過年我可能又回不來了,南方這邊機會難得,錯過就沒了。"他輕咳一聲,語氣中有些歉疚。
"孩子都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了,"我望向正在矮桌前做作業的兒子小鐵頭,他瘦小的背影讓我心疼,"鐵頭前幾天看到別人家爸爸接孩子放學,回來就問我爸爸為啥總不在家。"
他沉默片刻:"再等等,就一年,咱家總得有人為將來打拼。特區這邊發展快,機會多啊。"
砰的一聲,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背景音和一個女人喊"老王"的聲音。我心頭一顫:"那邊是誰啊?"
"辦公室同事,叫我去開會,"他匆忙解釋,"行了,不說了,下次打給你,記得給鐵頭買件新棉襖,錢我下周匯過去。"
掛了電話,我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自己青春的影子,靜靜地落下,融化,無聲無息。三十歲,本該是女人最美的年華,可我卻像老黃歷一樣被翻過去了。
"媽媽,爸爸又不回來過年嗎?"小鐵頭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仰著小臉問。
我摸摸他的頭:"爸爸在外地掙錢,為了咱們以后過上好日子。"這話我已經重復過無數遍,連自己都快不信了。
收音機里播放著《渴望》的主題曲,劉慧芳的故事在單位里引發熱議。女同事們竊竊私語:"你看那劉慧芳,丈夫不在身邊,差點就變心了。"說著,目光若有若無地瞥向我。
"三十歲的女人如狼似虎",這是單位里那些閑言碎語。我只是笑笑,低頭批改作業。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除了上課、做家務、照顧孩子,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時光。
單位組織的同學聯誼會在國營飯店的二樓舉行。那天我特意從柜子深處翻出了那件存了好久才買的駝色呢子大衣,化了淡妝。鐵頭揪著我的衣角問:"媽媽,你要去哪里啊?好漂亮。"
我蹲下身,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媽媽去見以前的同學,李阿姨會來照顧你,聽話。"
推開飯店的玻璃轉門,煙霧繚繞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高中時坐在我前排的張明遠。他還是那樣清瘦,鬢角卻添了幾絲霜白,眼睛里多了些沉穩。
"靜蘭,好久不見。"他笑著說,目光如炬。我心里一顫,匆忙低頭喝茶,像是被灼傷一般。
席間,幾位同學談起股票、期貨,說得眉飛色舞。有人打聽我丈夫的近況,我只說他在南方做生意。張明遠坐在對面,不動聲色地幫我擋了幾杯酒,還叮囑服務員給我加了碗熱湯。
"你還是這么細心,跟高中時一樣。"我忍不住說。他的耳根微微發紅,用公筷給我夾了塊魚肉:"補補身子,看你瘦了不少。"
飯桌上,大家聊起高中時的糗事,那些青澀又美好的回憶一下子涌上心頭。張明遠說起我高三那年朗誦《雨巷》時,全班都安靜下來聽我念詩的情景。我驚訝他竟記得這么清楚,他卻只是笑笑,眼神溫柔。
散席時,夜色已深。他主動說要送我回家,我婉拒了:"不用麻煩,我自己坐公交就行。"
"這個給你,我家電話號碼。"他遞過一張紙條,"你家電器壞了可以找我,我懂這些,在機械廠當工程師嘛。"
我接過紙條,放進錢包夾層:"謝謝。"心里卻想著,這紙條大概會和那些過期的購物小票一起,被時間遺忘在錢包的褶皺里。
誰知半個月后,家里的14寸黑白電視機忽然罷工,屏幕上只剩雪花點。小鐵頭急得直跺腳,嚷著要看《西游記》。樓下修理部說要等三天,我猶豫了一下,從錢包里翻出那張紙條,撥通了張明遠的電話。
他來得很快,帶著老式工具箱,蹲在電視機前認真檢修。屋里的燈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仿佛鍍上一層金邊。小鐵頭在旁邊好奇地看著,不時問這問那。張明遠耐心解答,還教他認識了幾個零件。
"看,這是顯像管,這是電容。將來你長大了,說不定比叔叔還懂這些呢。"他揉揉小鐵頭的腦袋,眼里閃爍著溫柔的光。
修好后,屋里終于又傳來了熟悉的"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旁白聲。我端來熱騰騰的茶水和剛炸好的油條:"嘗嘗,剛做的。"
張明遠擺擺手:"不了,還有事,改天再來坐坐。"走到門口,他停了停:"靜蘭,你和以前一樣,眉眼里都是認真。"
那個冬天格外寒冷。臘月二十九,王建國打來電話說生意上有變故,不能回來過年了。聽筒里他的聲音嘶啞:"靜蘭,對不起,我也想家啊,可投資商突然變卦,我得守著。"
我強忍著淚水,掛斷電話。小鐵頭站在門口,失望寫在臉上:"媽媽,爸爸又不回來了嗎?"我抱住他:"咱們娘倆好好過年,來,幫媽媽搟餃子皮。"
其實心里明白,餃子皮哪是孩子能搟的,只是想讓他別多想罷了。搟面的時候,我的眼淚悄悄落在面粉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除夕那天,院子里家家戶戶貼上了大紅的春聯,香味陣陣飄來。我和小鐵頭剛包完餃子,門鈴響了。推開門,張明遠提著餃子和年糕站在門口,鼻尖凍得通紅。
"一個人包不易,我媽多包了些,給鐵頭嘗嘗。"他不好意思地說,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結成團。
小鐵頭歡呼著撲上去:"張叔叔來啦!"我連忙讓他們進屋,屋里的煤球爐燒得正旺,暖烘烘的。
那晚,我們三人一起守歲,看春晚,吃餃子。張明遠教小鐵頭折紙飛機,鐵頭笑得前仰后合。窗外煙花綻放,映在張明遠的眼睛里,閃爍著溫暖的光。
"其實高中時,我總偷偷看你。"夜深了,小鐵頭睡著后,他突然說,"你坐在窗邊讀書的樣子,像一幅畫。"
我心湖泛起漣漪,手中的茶杯微微晃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記得那年語文課,你朗讀《雨巷》,聲音好聽得讓全班都安靜下來。"他繼續說,眼神柔和,"丁香一樣的姑娘,丁香一樣的結局。那時就想,這輩子能娶到你這樣的姑娘,該多好。"
我臉上一陣發燙,猛地站起身:"鐵頭該睡了,明遠,謝謝你今晚來陪我們。"送他到門口,他轉身問:"明天有空嗎?帶鐵頭出去玩玩。"
我搖搖頭:"不了,得收拾屋子,過年嘛。"其實是怕自己的心,在這個漫長寂寞的冬天,不小心走偏了方向。
春天來了,小區里的丁香花開了滿枝。晾衣繩上,我剛洗好的衣服在風中飄蕩。樓下大媽湊過來:"靜蘭啊,最近常看到那個瘦高個兒男同志來你家,是你什么親戚啊?"
我心里一驚:"是高中同學,來幫忙修修家電。"大媽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你那男人真是的,年輕媳婦留在家,也不怕出事。現在這年輕人啊,這心喲——"她拍拍胸口,沒把話說完。
我強笑著應付過去,心里卻翻起了波瀾。張明遠來得越來越頻繁,有時幫忙修電器,有時帶些新鮮蔬果,有時只是坐坐,聽我說說學校里的瑣事。我發現自己開始期待他的到來,又為這種期待感到不安。
"媽媽,張叔叔什么時候再來啊?"小鐵頭放學回來,一邊啃著面包一邊問,眼睛亮亮的。
我心中一緊:"怎么突然問起他來了?"
"他答應教我做收音機呢!李銘他爸都夸張叔叔手巧。"鐵頭天真地說。
一天深夜,小鐵頭突然發高燒,額頭燙得嚇人。我翻遍家里的藥箱,沒找到退燒藥。鄰居都已經睡了,單位醫務室離得太遠。我慌了手腳,電話打給張明遠。
他二話不說趕來,甚至連外套都顧不上多穿一件:"別急,我帶你去醫院。"
到醫院后,他幫我掛號、排隊、取藥,忙前忙后。夜里的兒科大廳里,坐滿了抱著孩子的父母,焦急的神情寫在每個人臉上。張明遠在藥房排隊時,隔壁床的大媽瞥了我一眼:"你家男人對你真好,大半夜的還陪著。"
我嘴唇囁嚅,沒有解釋。那一晚,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們肩并肩坐著,聽醫生說孩子沒事,只是普通感冒。
"別擔心,鐵頭身體底子好,很快就會退燒的。"他遞給我一杯熱牛奶,"喝點暖暖身子,醫院里冷。"
窗外,東方泛起魚肚白。他的側臉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顯示他一夜未眠。
回家路上下起了雨,他遞給我一把傘:"別淋濕了,剛熬了一夜,別再生病。"傘下狹小的空間里,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消毒水的氣息,莫名安心。鐵頭在他懷里睡得香甜,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角。
"靜蘭,"他忽然停下腳步,"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始終沒忘記你。看著你獨自撫養孩子,我真的很心疼。"
雨點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我的心劇烈跳動著,像是一只被困的小鳥。
"我...我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我低聲說,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沒說。"他的聲音低沉,"但每次看到你獨自支撐這個家,我就......"他深吸一口氣,"靜蘭,我可以等,等你想清楚。"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我平靜的心湖。我猛地推開他,沖進雨中,任憑雨水打濕衣衫,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夜色朦朧中,霓虹燈在雨中暈染開來,像是我此刻混亂的心情。我想起結婚時的誓言,想起小鐵頭天真的眼神,想起王建國說過的"再等等"。
街角的書報亭外,幾份報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頭版是深圳特區的發展規劃,照片上的高樓大廈和繁華街景,是王建國追逐的夢想嗎?
回到家,我脫下濕透的衣服,看著熟睡的小鐵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悄悄從床頭柜抽屜里拿出一張全家福,那是王建國離開前照的。照片里,他摟著我的肩膀,小鐵頭坐在他的膝蓋上,我們都笑得那么燦爛。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高中時代。課間操時,張明遠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挺拔的身影特別顯眼。我坐在教室窗邊讀書,偶爾抬頭,恰好看見他轉過頭來,目光交匯的剎那,我們都匆忙移開視線。那時的情竇初開,如今想來,竟有些可笑。
第二天,意外接到王建國的長途電話,說南方生意虧了,可能要再熬一陣。他的聲音里帶著疲憊和歉意:"對不起,靜蘭,這次投資失敗了,欠了一屁股債。"
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沒關系,我們一起面對。"我輕聲說,心里卻默默補上一句:只要你愿意回來。
放下電話,我坐在窗前發呆。窗外,鄰居家的孩子正在院子里放風箏,歡笑聲傳進耳朵。這座城市的春天來得緩慢而溫柔,像是在給每個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張明遠來找我那天,我已經做好了決定。我們坐在小區的長椅上,午后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明遠,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助。"我深吸一口氣,"但是,請你不要再來了。我需要好好經營我的家,鐵頭需要他的父親,我...也需要做回自己。"
他望著我,眼中有失落,卻也有理解。沉默良久,他點點頭:"我明白了。希望你幸福,靜蘭。"
兩天后,我收到一封信,是他留下的。信封上,他工整的字跡寫著我的名字,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他偷偷塞給我的課堂筆記。
"靜蘭:人生中有些緣分注定是擦肩而過。珍惜你的幸福,對我而言,比擁有你更重要。這些日子里,看到你堅強的樣子,我更加敬佩你。。明遠"
看完信,我奔向火車站。鄰居告訴我,他要南下工作了,去的正是深圳特區。雨還在下,我撐著傘跑過長長的站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終于在檢票口看到了他的背影。
"明遠!"我喊道。
他轉身,眼中驚喜與克制交織。
"謝謝你,也祝你幸福。"我只說了這一句,然后轉身離去。人海茫茫,有些情感,不必說破,但求無愧于心。
離開火車站,我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市場里吆喝的商販,聞著胡同口剛出爐的燒餅香氣,耳邊是大喇叭里播放的粵語歌曲,這座城市依舊如常運轉,而我的生活,也要繼續前進。
三個月后,王建國回來了。他比離開時瘦了許多,臉頰凹陷,眼角添了不少皺紋,手上的繭子更厚了。一進門,他就抱起小鐵頭,眼眶濕潤:"兒子,爸爸回來了。"
"你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驚訝地問,手忙腳亂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想給你們個驚喜。"他摸摸鐵頭的腦袋,"爸爸這次不走了,以后天天陪你。"
那晚,他坐在床邊,疲憊地說:"對不起,這些年委屈你了。我拼命工作,就是想讓鐵頭將來能上好學校,不像我們這代人那樣受苦。可到頭來,賠了錢,也差點賠了這個家。"
聽著他的話,我忽然理解了他的不易。他的肩上扛著一個男人的責任,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方式去愛這個家。我沒提張明遠的事,那是我心底一段無需言說的過往。
生活重新步入正軌。我重拾對教學的熱情,王建國也放棄了南方的生意,在本地找了份國企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每天能準時回家陪伴家人。
周末,我們一家三口去公園放風箏。鐵頭歡呼著追逐著風箏,王建國在后面小跑跟著,時不時回頭沖我笑笑。陽光下,他們父子倆的背影漸漸重合,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去秋來。小鐵頭上了中學,王建國在單位熬成了科長,我也評上了高級教師。我們搬進了新房子,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擺著全家福照片。
十年后的初夏,我在菜市場偶遇張明遠。他已成家,身旁站著一個溫婉的女子和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他穿著考究的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茍,看起來是剛從深圳出差回來。
"靜蘭,好久不見。"他微笑著,目光平和。我點點頭:"好久不見,你看起來很好。"
"是啊,都挺好。"他說,眼里是歲月沉淀的從容,"聽說你兒子考上重點高中了,恭喜啊。"
"謝謝,你兒子也很可愛。"我看向他身邊的小男孩,男孩害羞地躲在媽媽身后。
臨別時,我們默契地沒有提及過去的事。有些故事,最好的結局就是各自安好。
回家路上,我在街角的小店買了盒綠豆糕,是王建國最喜歡的點心。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斑駁地灑在地上,像是時光留下的印記。
人生如水,有波瀾才顯珍貴。每一段心動都是成長,而成全了手心里的幸福,才是最好的結局。。
回到家,王建國正在修理電視機,鐵頭坐在一旁幫忙遞工具。看到這一幕,我忽然想起了張明遠教鐵頭認識電容的情景。命運真是奇妙,有些人來了又走,有些人卻一直在身邊,只是我們常常視而不見。
"老婆,買什么好吃的了?"王建國抬頭問,臉上滿是機油。
我晃了晃手中的綠豆糕:"你最愛吃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還是你最了解我。"
晚上,王建國接到單位電話,說要調他去上海分公司任職。他征求我的意見:"去不去?可能要舉家搬遷。"
我想了想:"你做決定吧,我和鐵頭跟著你。"
他握住我的手:"謝謝你,靜蘭。這些年,是你守住了這個家。"
我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守護家的方式,你選擇打拼,我選擇等待。如今咱們都懂了,家是兩個人一起經營的。"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老舊的磚房上,顯得格外溫柔。院子里,鄰居家的收音機傳來《渴望》的主題曲,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冬天。
日子緩緩流淌,如同窗外的小河,平凡而珍貴。人到中年,才明白,幸福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柴米油鹽的日常;不是心動的瞬間,而是相守的一生。
三十如狼似虎,只因春心未泯;四十知天命,是為看透生活。而立之年的那場心動,如今想來,不過是生命長河中的一朵浪花,激起漣漪后,歸于平靜,卻在心底留下永恒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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