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邁入學校的大門,我一心期待與這所年輕的“象牙塔”共同成長,迎接我的卻是一條永不停歇的流水線。
配圖 | 《山花爛漫時》劇照
我正站在講臺上講著明初的“南北榜案”,冬天的北風鉆進窗縫,發出生銹的雜音。突然,整個教室陷入黑暗,我按斷了一根粉筆——他媽的,又是早晨八點。
我笑著說:“咱學校領導勤儉節約,規定早晨8點統一斷電,教室是暗了一點,但照亮你們的是知識之火嘛!”學生們跟著笑了幾聲。班長搭腔道:“老師,就是學校摳門,不給電,我們早就習慣了。”
我重重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主管后勤的副校長,我把燈給你們開到九點,一直到天色大亮。”
可惜,我既打不開教室的燈,也照亮不了學生未來的路。
我所在的學校位于“高考地獄”山河四省之一下屬的一個縣城,這個總人口50多萬,城鎮化率僅有30%的農業大縣,摘掉“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沒幾年。這兒沒有什么支柱產業,只有一片片荒蕪之地上不斷冒出的新樓盤。
學校是2019年才成立的,建校晚,生源差。
校長總說:“窮,有窮的辦法,辦教育嘛,東挪挪,西借借,總能支撐下去。學校還欠著供暖公司三年的暖氣費,還有供電局大半年的電費。所以也請老師們節約一下,只要不影響學習,能少開點燈,就少開點吧。”
學校這些正副校長和年級主任等“領導”是從同縣一中抽調過來的。
縣城是一個靜態的社會,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但凡是個有頭有腦的人物,你扒翻扒翻他的家譜,總能找到另外一個有臉面的人物。
“校外書店的老板沒準是主任的連襟,副校長的表舅可能握著監考名額,剛調來的科長,祖墳或許在局長老宅的東南角。”學校自然有一些“在編不在崗”的“關系戶”,所以實際教學的教師是不足的。
雖然是領導,但也要上課。一支粉筆一節課,一本教案一輩子。他們在一堂堂壓抑沉默的45分鐘里傳授著“標準答案”,粉筆灰簌簌地落進了陳年的教案,學校樓道里經常回蕩著他們訓斥學生的聲音,這些領導們所帶班級的成績長期倒數。
領導們的大部分時間用在應付不知何時會到來的上級檢查,組織年級的各種活動,布置中考、高考、事業編制等大大小小考試的考場,處理各班的違規違紀學生,和家長們交流。這還不包括私下里的觥籌交錯,人情往來。
最關鍵的是,領導們不得不上課,要繼續評職稱,每周十節課是“硬指標”。
學生們對這些領導的評價是:“那些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只會打人罵人。”他們平常都不敢多看領導一眼,生怕被領導抓住一點小錯。學生也總結出了應付領導的方法,只用一味地承認錯誤,不可爭辯。
學校里真正承擔教學工作的大多數是剛畢業沒幾年的年輕教師,不超過三十歲,甚至有00后。他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師范院校畢業,也有來自雙一流名校的。年輕老師們接受過相對完整的教育學知識,與學生的相處有“現代的一套”。學生們常在私下里親切稱呼他們為“某哥”或“某姐”,有什么心里事也愿意和他們分享。
而校長最常對年輕教師們說的話是:“老師們多理解下,基本工資肯定是按月發放的,績效工資等一等也會發的,能欠的,先欠一欠。”
我正是年輕教師隊伍的一員,22歲時考進了這所學校,別別扭扭地融入這個體系,已經教了三年歷史。邁入學校的大門時,我一心期待與這所年輕的“象牙塔”共同成長,迎接我的卻是一條永不停歇的流水線。
學校總說“如果學生的成績不夠好,那就是老師上課的時間不夠長”,所以把老師當成了學生來管理。每晚的7:25-9:05是晚自習時間,每個班級都有任課老師在聲嘶力竭地講課。晚上10點,在結束四節晚自習后,還有20分鐘的小自習,各班班主任都必須到班盯著。
教導主任的皮鞋聲在走廊定時響起,所有教師被迫挺直腰板。
周末兩天也要上課,教師和學生都是連軸轉。同事請半天的“訂婚假”,領導會要求把訂婚的時間改一下,以免耽誤上課。
學校傳達的目標是:“只有讓學生起床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班主任,睡覺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還是班主任,才能讓管理落到實處,才能讓學生真正投入到學習之中去。”
學校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早上八點或下午兩點,老師們左手拿著教案,右手拎著泡了枸杞的保溫杯,腋下夾著課本,一個個像是逃荒似的,走出辦公室,走向備課樓,參加最讓年輕老師痛苦的集體教研。
備課樓前站著的是副校長和他的“隨從”。副校長手持手機,緊盯時間,對那些未能在規定時間踏入備課樓的老師,冷冷地宣告:“你們遲到了,個人及學科組量化分各扣0.5分。”
個別老師“犯錯誤”,扣除整個學科組的分數,這直接影響每學期學科組的排名和績效獎金。
有時候副校長也會“犯錯”,他會說:“我的決策是正確的,只不過執行的時候出了些問題,在這里就不點名批評某些同志了,希望大家能夠引以為戒。”
領導們認為“我校以年輕老師為主,經驗不足,需要發揮集體的智慧和力量“,便以學科組為單位,讓每個年級教相同學科的老師每天湊在一塊開教研會,并嚴格規定了流程,精確到分鐘。
寫教案一小時,準備會議發言半小時,開會一個半小時,老師們每天要在這個會上花費三個小時。老師們日漸無暇解決教學中遇到的實際問題,也無暇休息,我們有心無力了。
教研會分三步走,先是研討試題草案,每人提出一條優點,兩條缺點,要落實到紙面上。
接著是研討教案,就是老師的備課筆記。我們依然是手寫教案,一周五個教案,每份教案不少于四頁。研討教案時,老師們要積極發言,取長補短,然后對自己的教案進行修改,不少于200字。
這兩步副校長會挨個學科組檢查完成情況,找理由扣分。有時候老師們帶著筆記本或者平板記錄,副校長會批評老師們是不是在偷偷玩手機或者是偷懶。
副校長是物理老師出身,她最喜歡對理科組的教案指點一二,有物理老師說使用VR眼鏡講解力學原理,她說這是標新立異。對文科組,會說字跡不清、間距過大、批注不全。
最后還有個環節是試講,兩位老師分別講解同一課的內容,各15分鐘,稱之為“同課異構”。正校長會在監控室審閱,有些老師會因為“聲音太小”被通報到教師微信群。
校長不了解課程內容,就把檢查重心放在授課程序上,他把一節課分成了“導、思、講、練、展”五部分,要求每位老師嚴格按步驟進行。
老師的備課與上課都被暴露在審視之中,我們像被操縱的提線木偶,教學靈感被一次次扼殺在“偏離教學大綱”中,成了“八股上課”。
每當老師們提出外出學習、參加教學比賽。領導們會說都是一些虛頭巴腦的事情,“教學成績的提高靠的是時間”。有的同事們說,“也許教研就是一種服從性測試。”本質上還是源于領導們的不信任和控制欲。
但整個學校最累的是學生們,他們在固定的時刻做固定的事情,然后達到固定的標準。
新規則層出不窮:不能穿顏色鮮艷的鞋子,男生必須留寸頭,女生必須留齊耳短發,飯前必須跑步到食堂,飯后必須跑步回教室,不允許在宿舍喝飲料、吃零食,不允許在課間出教學樓。
他們的彩色運動鞋成了“儀表不整”的證據,女孩們的劉海貼被藏在桌洞最深處,青春里所有試圖突圍的棱角,最終都成了晨會通報里的違紀編號。
每天的午讀時間,教學樓里流動著佩戴紅袖標的學生紀檢組,記錄下聲音不夠洪亮的班級。
最近,高中雙休的春風吹遍山河四省,我們縣中卻是一塊飛地,只有每個教室前多了張經過“美化”的作息表。學生們依然每早5:00起床,晚10:40熄燈,算上晚自習,一天要上14節課。一年中寒暑假合計25天左右,不到正常假期的一半。
學生們的生物鐘被切割成精確的刻度,校園里回蕩著斷斷續續的跑步跺腳聲。
學校采用寄宿制,一個月放一次假,兩天,不設立公共電話。學生不允許攜帶任何電子產品和金屬制品,每次放假返校時,都要經過金屬探測儀的嚴格檢測。
在宿舍里甚至找不到一只指甲刀,如果需要剪指甲、刮胡子,就找班主任借,然后在班主任的注視下完成。班主任要確保學生歸還了工具。所以學生們會用牙咬指甲,甚至會評比出咬得最整齊的那個同學,叫他“指甲仙人”。
學生們幾乎沒有任何和外界聯系的手段,有需求就找班主任借。
哪怕放假回家,學生使用手機也會受到嚴格的監控。主管德育的副校長會在寒暑假家訪之際,檢查學生的手機,尤其是學生的QQ空間、微信朋友圈,一旦發現有吐槽學校、揶揄老師、男女生交往等內容,立刻刪除,并且在返校后全校通報批評。在學校里,學生還要每周撰寫“心靈感悟”,匯報自己的所思所想,班主任要按時閱讀并且回復。
高二時候,主管德育的副校長還掀起一陣“大舉報”運動,鼓勵學生相互舉報身邊的違紀現象,用他的話說:“每日行一小善,就能培育出巨大的善;每日舉報一小惡,就能把巨大的惡消滅在萌芽中。”
那時人人自危,最后因為太多冤假錯案而告一段落。因為大舉報運動是匿名進行的,即使查明造謠者,也不能公開處分他,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副校長還要求高一年級成立宿舍檢查小組,他帶隊檢查各宿舍午休、晚休及衛生狀況,并拍照上傳到檢查小組,照片里有時會出現學生們的赤身裸體、內衣內褲(女生宿舍不拍照)。
按照我省嚴禁跨區縣招生的政策,學生們中考后幾乎只能留在縣城讀書。
“幾乎”之外的機會,是縣外重點高中的“掐尖”,可大多數時候,我縣中考第一名,都無法達到去省城讀書的標準。
作為新高中,我們第一屆招收到的是“最差”的生源。他們大多是農家子弟,貧苦出身。十七八歲的人生,標簽全是單親家庭、貧困戶、留守兒童、多姐一弟、先天疾病……
這一屆學生越上越少,到了高三,我所在的班級人數從最初的51人,減少至42人:
3人輟學打工,沒有報到;
1人患了嚴重的胃病,病情反復無法適應學校的高壓環境,回家自學;
2人在我縣精神康復中心確診重度抑郁癥并伴隨軀體化癥狀,回家休養;
2人因男女生不正常交往,被開除;
1人因眾所周知的傳染病去世。
我理解這些因為輟學或生病離開的學生,因為他們的人生已經不是自己選的了。
按照省里的要求,高中作為通識教育的最后一塊陣地,過早分科不利于學生的全面發展,應該在高一學年結束后,再進行文理分科。
但我們高中的第一屆學生,為了能讓學生們有更多時間來學習“真正考試”的科目,在高一開學三個月左右進行第一次期中考試后,便分科了。
新高考制度下,語數外是必考科目,學生要在政史地、物化生六門中任選三門作為高考科目。分科結束后,非高考科目的課時量減少到每周1-2節。學校也沒有音樂和美術課,我不知道那些喜歡音樂和美術的孩子能怎么辦。
從全市全縣角度來說,集中著最優秀的師資和學生的一流高中以理科為重,競爭過于激烈。為提高升學率,提高一本率,我們學校的戰略就是發展文科,大力“鼓勵、引導”學生學文。分科時,分管高一年級的副校長和高一全體班主任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勸學生“學文科”,也就是選擇政史地的傳統文科組合,因為文科好學,容易出高分。學校文科老師數量是理科老師的兩倍還多。
學校每年級大約1000人,共19個行政班,其中純文班11個,偏文班(政史生組合)3個,純理班2個,偏理班(物化政組合)3個。當然,成績排名前100的學生可自主選擇純理科目,他們是學校沖擊雙一流高校的種子選手。
學生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適合文科,也不了解文科的前景如何,但學生們既無選擇“是”的自由,也無選擇“否”的權利。
班主任們常說:“學生選文科就能上一本,不選文科就考不上一本,我們的學生首先面對的是能不能考上大學的問題,至于專業和就業,那是以后的問題了。”
我印象中學校的學生總是很疲憊,總能看見他們趴在課桌上補覺,后頸上貼著膏藥,桌角摞著空咖啡罐,淹沒在題海,又擱淺在題海。
每天的朝陽都會掠過學校墻上的"知識改變命運",他們獻祭出自己的血淚,去拼搏未來。
經常有學生來問我,“人的一生都是如此辛苦的嘛,還是只有高中如此。”我不想打破他們的希望,只能安慰他們:“考上大學就好了”。
“等考上大學……”我重復著這個咒語,看他們眼睛亮起來。他們相信大學錄取通知書是阿拉丁神燈,然后去當警察、當老師、考公務員,就有房有車、父母病愈、弟妹學費有著落。
我同情這些孩子們,但我打不開教室里的燈。甚至教室之外,許多盞燈都照亮不了這些少年。前途光明,看不見;道路曲折,走不完。
但是,日子久了,我似乎也被這種體系規訓了,甚至開始為這套體系構建合理性。因為我確實看到學生的紀律性明顯提高,上課不交頭接耳了,課間不打鬧了。
學生的成績快速地提升,第一屆的高考成績出乎意料,50%的一本率,96%的本科率,全縣第2,全市第8。
高升學率帶來了分數線的提高。學校的中考錄取分數線已經由建校時的455分提高到510分,生源質量得到了明顯改善,高考成績也因此更進一步,成了一種正向循環。校長成了優秀教育工作者,在全縣教育大會上做了發言。
我有時會陷入迷茫,這種模式有效嗎,它確實有效。領導常說:“一本率就是唯一指標,我們作為一個縣城高中,沒有資源也沒有能力讓學生全面發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擇手段,讓學生考出去,只要讓學生考上大學,就是勝利。”
學生們走出農村,打破枷鎖,是好事。但這樣的三年,是一種透支,孩子們拖著傷痕累累的、殘破的軀體,能夠走多遠呢?
高考是選拔性考試,競爭是必然的,但有限的錄取名額,稀缺的教育資源,讓競爭成了一種殘酷、無序的廝殺。老師們經常說孩子們考上大學就明顯松懈了。可是又能苛責些什么呢?可是又能怎么辦呢?
我們親手給孩子們戴上鐐銬,卻指望他們跳出自由的舞蹈。
2025年元旦,校領導破天荒地給了高三學生半下午的空閑時間,組織各班申報節目,辦一個元旦聯歡晚會。校長規定了此次聯歡會副主題——備戰高考,勵志演講大會。各班不得準備歌舞、相聲等娛樂節目,主要以演講為主,內容突出高考,突出對父母的感恩。另外規定,各班一律不得攜帶錄像設備進場。
在吐槽和期待中,這場“戴著鐐銬跳舞”的聯歡晚會開始了。
學生們的演講大多乏善可陳,無非是一些努力學習,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或是說著感恩父母,報答家庭的陳詞濫調。
看著演講者聲嘶力竭,慷慨激昂的樣子,我想他們也許真的相信吧。信,總比不信好,好歹還有一點念想。
在一片“沉寂”中,我聽到了一聲異響。是我的學生:
“歷史老師講解科舉制時提到明初時期的‘南北榜案’。朱元璋因‘北方考生全數落榜’的科舉舞弊實行南北分榜,后來,朱高熾定為南六北四的錄取比例。
我認為江南文教興盛,科舉中舉者多很正常,不分榜亦可。歷史老師解釋,科舉不僅是選才,更要平衡南北利益,北方戰亂經濟凋敝,分榜有其道理。
我想到,南方學子可去北方應試,以江南才學之盛,得北方取士之易。但轉念一想,有人生在北方卻屬南方籍,考在南方卻屬北方籍,世事往往在命運中早就寫好了答案。
羅曼·羅蘭說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這種熱愛不是麻木忍受,而是主動超越。我們雖在犧牲健康換取成績,雖卷入非我們選擇的內卷,但不要辜負這些犧牲,不要讓內卷延續。接受命運,然后勇敢挑戰它!”
當他怒吼著喊出最后一句話,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臺下的同學們也山呼海嘯起來。我想臺下的同學或許還不知道這個典故,但他們已經感受到了“青春”的力量。
這次演講點燃了全場,他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們的前路。
元旦演講事件之后,主管德育的副校長找我談了一次話,副校長叮囑我要嚴格按照課程標準授課,不要自由發揮;并說為了保護我,他已經囑咐班主任命令各班學生不得討論此次演講,不得將相關內容發到網上,違者開除處理。
我對副校長表示了感謝。
編輯 | 烏咪 實習 | 思宇
暮蟬
逍遙此生君子意,一壺溫酒向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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