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群山像一道道褶皺,把我們的村子裹在懷里。我家的土坯房就窩在山腳下,屋頂的茅草被風掀得七零八落。
父親整日佝僂著腰在田里刨食,母親的咳嗽聲從早到晚沒斷過。
記得那年我考上縣高中,母親從枕頭底下摸出裹了三層的布包,里頭是她攢了半輩子的零錢,說:“遠娃子,讀書才有出路。”
在縣高中,我遇見了周曉蕓。她是村支書周建國的女兒,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馬尾辮甩在腦后,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課間,她總把帶來的米糕掰一半塞給我:“你太瘦了,多吃點。”
我不敢抬頭看她,只覺得手心發燙,米糕的甜味直往喉嚨里鉆。
高考放榜那天,我和曉蕓的名字都沒出現在紅榜上。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我蹲在田埂上,攥著鋤頭把兒,指甲摳進木縫里。
曉蕓被安排到村小學教書,我扛起父親的鋤頭,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泥垢。
周家放出話來:“癩蛤蟆別惦記天鵝肉!”
夜里,我躺在咯吱響的木板床上,聽著母親的咳嗽,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那年秋天,母親的病重了。藥罐子熬干了家里的米缸,我盯上了周家后山的橘子林。
深更半夜,我翻過土墻,枝頭的橘子金燦燦的,像掛了一樹燈籠。可剛摘了半筐,狗叫聲炸開了寂靜。
“抓賊!”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我腿肚子打顫,突然有人拽住我的胳膊——是曉蕓。她一把將我扯進屋里,衣柜后的陰影裹住我全身。
外頭火把晃動,她爹的罵聲震得窗紙發抖:“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賊骨頭找出來!”
曉蕓的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她的掌心有汗,混著我臉上的泥水,流進嘴角又苦又咸。
等外頭安靜了,她才從抽屜里摸出幾塊錢塞給我:“給嬸子抓藥,別再干傻事了。”那錢帶著她的體溫,燙得我眼眶發酸。
第二天,我蹲在灶臺前燒火,聽見曉蕓在院外跟她爹爭執:“爹,林志遠不是賊!他娘快病死了……”話沒說完,一記耳光聲劈進我耳朵里。
轉機是在征兵告示貼到村口那天。曉蕓連夜翻山來找我:“你去當兵,我等你!”她眼眶通紅,指甲掐進我手背:“你要爭氣,要堂堂正正回來娶我。”
我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報名表,喉嚨哽得說不出話。
新兵連的日子比種地還苦。半夜站崗,北風刮得臉生疼,我就摸出曉蕓塞在我包袱里的手帕——淡藍色,角上繡了朵歪歪扭扭的梔子花。
四年后,我終于提干,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去提親,周建國堵在門口冷笑:“穿身軍裝就當自己是人物了?”
曉蕓從里屋沖出來,頭發散了一半:“我跟定他了!”她爹摔了茶碗,瓷片濺到我軍褲上,劃開一道裂口。
我則不卑不亢,堅定地說道:“周叔,我對曉蕓是真心的,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申請讓組織批準我們結婚,以后轉業了也能安排工作,絕不會讓她吃苦。”
周建國猶豫了,最終勉強松口:“你要是真有本事讓組織批準,我就認了。”
我回到部隊,向上級遞交了結婚申請。領導了解情況后,被我的真誠打動,批準了我的請求。
婚禮在軍營食堂辦,曉蕓穿著戰友湊錢買的紅褂子,炊事班老班長蒸了屜橘子形狀的饅頭。
新婚之夜,曉蕓紅著眼睛說:“我的代課教師我爹說要讓給妹妹……”
我抹掉她的眼淚:“往后我養你。”
轉業到縣統戰部那年,兒子已經會滿院子追雞了。
曉蕓在院里種了棵橘樹,說聞到橘香就想起當年。
昨夜我起夜,看見她給橘樹澆水,白發在月光下泛著銀,背影還是當年衣柜后那個顫抖的少女。
今早掃院子時,一片橘葉落在我肩上。我忽然想起那個狗吠的夜晚,她手心的汗,混著風里浮動的橘香。
轉身朝屋里喊:“蕓啊,要不要去后山摘橘子?”她系著圍裙探出頭,笑紋里盛著四十年的光陰:“老胳膊老腿的,當心摔著!”
爐子上的藥罐咕嘟作響——那是給她熬的止咳藥。我蹲下身扇火,恍然驚覺,這一生竟像那筐偷來的橘子,酸澀的皮剝開了,里頭全是曉蕓釀的甜。
原來最甜的從來不是橘子,是貧瘠歲月里,有人愿意把最后一塊芝麻餅掰成兩半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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