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冬天,我裹著嶄新的軍裝擠在悶罐車里,火車哐當哐當地向北行駛。車廂里擠滿了和我一樣的新兵蛋子,空氣中彌漫著汗味、泡面味和興奮的氣息。
"嘿,你也是青山縣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操著一口熟悉的鄉音,"我叫王鐵柱,青山縣柳樹溝的!"
"周志遠,青山鎮上的!"我驚喜地握住他的手。在這陌生的旅途中遇到同鄉,就像在沙漠里發現綠洲一樣令人振奮。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像篩子一樣篩掉了那些吃不了苦的。鐵柱表現尤為突出,單杠能拉三十個,五公里跑全連第一,戰術動作干凈利落。
結訓典禮上,他胸戴"優秀新兵"的大紅花,站在領獎臺上笑得像個孩子。而我,勉強混了個及格。
"志遠,別泄氣,"鐵柱摟著我的肩膀,"咱們是兄弟,有啥困難我幫你!"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兩顆黑葡萄。
分到連隊后,鐵柱很快被任命為副班長。他訓練時一絲不茍,生活中卻像個大哥哥。記得有次我投彈不及格,他連續一周利用休息時間陪我加練。當我們坐在訓練場邊啃著冷饅頭時,夕陽把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
"柱子,你說咱當兵圖啥?"我嚼著饅頭含糊地問。
他望著遠處的山巒,眼神突然變得深邃:"圖個出息唄。我家三代貧農,爹說當兵是咱窮人唯一的出路。"
1976年春天,老班長退伍了。
鐵柱因為表現出色,不僅入了黨,還接任了班長職務。連里開始流傳他要被提干的消息,每次聽到這些,鐵柱都會靦腆地笑笑,但眼睛里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志遠,我要是真能提干,第一個月工資就給家里寄去,"有天夜里他悄悄對我說,"我爹腰不好,得給他買張好床墊。"
然而命運總喜歡開玩笑。
1977年秋天,我們連到云霧山區的紅旗大隊駐訓。那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中又帶著幾分開放。我們班被安排住在村東頭的趙大強家。
趙大強是個彈棉花的,經常外出干活,家里就他媳婦劉紅梅一人。
劉紅梅生得確實漂亮,柳葉眉,杏仁眼,走起路來像風擺柳。她性格活潑,見人就笑,尤其愛和當兵的搭話。每天訓練回來,她早就燒好了洗腳水,有時還偷偷塞給我們幾個煮雞蛋。
我注意到她看鐵柱的眼神不一樣。也難怪,鐵柱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軍裝一穿更顯精神。起初鐵柱還能保持距離,但漸漸地,我發現他看劉紅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兩人在廚房一待就是半天。
"柱子,你可別犯糊涂,"有天我實在忍不住了,"部隊紀律你不是不知道,更何況她是有夫之婦。"
鐵柱擺擺手,笑得有些不自然:"想啥呢,我就是幫她干點活。咱解放軍不就得為人民服務嘛!"
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料。鐵柱開始魂不守舍,訓練時頻頻出錯,晚上卻精神抖擻。有天半夜我起夜,看見他躡手躡腳地溜出宿舍。
月光下,他的背影顯得那么陌生。
1977年10月15日,那晚的月亮特別亮。我們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吼叫聲驚醒。院子里,趙大強揪著鐵柱的衣領,鐵柱只穿著背心短褲,臉上滿是驚恐。
劉紅梅裹著被子縮在墻角,哭得梨花帶雨。
"解放軍同志搞破鞋啦!"趙大強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村里格外刺耳。
連長和指導員來得很快。鐵柱被五花大綁帶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混合著羞愧、絕望和一絲解脫。
盡管趙大強后來主動請求從輕處理,但軍紀如山。鐵柱在全體黨員大會上做了深刻檢討,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提干的文件已經擬好,卻被團首長親手扔進了碎紙機。
鐵柱退伍那天,飄著細雨。我因為執行任務沒能送他,只聽戰友說他走時沒回頭,背影佝僂得像個小老頭。
鐵柱走后,我接任了班長。說來諷刺,正是他的錯誤成全了我的機會。1978年,我被保送到師教導隊學習,回來后就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服。
每次照鏡子,我都會想起鐵柱,想象他穿上這身衣服該有多精神。
1982年我回鄉探親,特意去了柳樹溝。鐵柱家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土坯房,茅草頂,院子里堆著柴火。他蹲在門檻上抽煙,三十出頭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
"柱子……"我輕聲喚他。
他抬頭,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是志遠啊……當官了?"他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我們聊了很久,更多是我在說,他在聽。臨走時我塞給他兩百塊錢,他死活不要,最后我說是借給他的,他才勉強收下。
"志遠,"他送我出門時突然說,"人這一輩子,關鍵時候就那么幾步……走錯了,就全完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是要延伸到過去的歲月里。
1990年,我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工作。生活安定后,我再次去柳樹溝看望鐵柱,卻得知他去年冬天就走了,死于肺病,終身未娶。
村里人說,他最后的日子總愛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遠處的山路發呆。
我站在鐵柱的墳前,那不過是個小土包,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點燃三炷香,青煙裊裊上升,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那個在訓練場上生龍活虎的青年。
"柱子,一路走好……"我的眼淚砸在黃土上,濺起小小的塵埃。
人生啊,有時候就像走鋼絲,一步踏錯,萬劫不復。鐵柱本可以有個光明的前程,卻因為一時沖動毀了一生。而紀律這東西,看似冰冷無情,實則是保護我們不掉入深淵的護欄。
每當我想起鐵柱佝僂的背影,就會更加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也更加明白:行得正,坐得穩,才是做人的根本。
山風拂過墳頭的野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歲月在輕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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