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毓欽
銅鑼聲從歷史深處傳來。不是蜀地青銅編鐘的渾厚,不是川江號子的高亢,而是嶺南丘陵間溫潤的震顫。三百年前,當第一批客家先民將銅鑼系上扁擔,這金屬的鳴響便成了丈量時空的標尺——從梅江到沱江,從南嶺到龍泉山,無數雙草鞋在青石板上叩出的回音,至今仍在巴山蜀水的時空里輕輕蕩漾。那些背負著神龕與族譜的遷徙者,在“湖廣填四川” 的浩蕩人流中顯得格外沉默。他們的竹篾行囊里藏著曬干的客家鹽,那是將海水結晶成固體的鄉愁;裹著紅紙的灶君神位,在蜀地的棧道上依然保持著面朝東南的角度。當流民潮在川西平原星散成點點村落時,這些異鄉人卻固執地將“二次遷徙” 的密碼刻入基因——他們在龍泉山麓用黃泥夯筑圍屋,在沱江邊沿復刻半月形池塘,用“土廣東話”在巴蜀方言的海洋里筑起語言的孤島。
這銅鑼聲,曾與夔門江濤共振。元末明初,當紅巾軍的鐵騎踏破川中阡陌,明玉珍攜數十萬湖廣子弟溯江而上,掀開移民史詩的第一頁。至清康熙年間,《移民詔》如驚雷劈開蜀地荒蕪,湖北麻城的船工、陜西漢中的麥客、廣東嘉應的耕夫,在長江水路的號子聲里逆流成潮。彼時的成都,“虎豹晝行于市,荒草蔓生如海”,全川人口不足十萬,天府之國成了“鬼國”。客家人行至劍門關下,將祖輩的骨骸從嶺南遷葬川北,又在族譜上鄭重寫下: “自粵入蜀,凡十三晝夜,遇虎七次。”
洛帶古鎮的土樓在暮色中投下巨大陰影。這座被蜀地陽光曬得發白的福建式建筑,墻縫里至今滲出廣東梅州的紅土。光緒年間的瓦當上,客商將“風雨欲來” 的意象化作鳳凰尾翎,卻在滴水檐下偷偷藏起半枚嶺南荔枝的浮雕。當夕陽把“博客樓”三個字染成琥珀色時,總有三兩老者倚著斑駁磚墻,用吟唱《詩經》般的韻律說著外人難懂的方言。他們褶皺里的音節,或許還帶著武夷山霧靄的濕潤。而在川北儀隴的深山中,朱氏宗祠的雕花木窗正將暮色切割成菱形光斑,“潁川堂” 的匾額下,燭火映照著二十一世孫供奉的白斬雞——這道嶺南舊味,如今浸透了川北紅油的熾烈。
鹽的味道在沱江兩岸勾勒出另一幅遷徙圖卷。當隆昌青石牌坊群的倒影浸透月光,石板路上便響起挑鹽客的竹扁擔吱呀。這些自稱“廣東藍” 的后裔,把海鹽的咸澀化作了井鹽的醇厚。他們在鹽道旁建起“南華宮”,卻把粵劇戲臺朝向鹽井;用自貢井鹽腌制客家梅菜,讓兩種結晶在陶壇里達成奇妙的和解。最老的鹽工至今記得,祖輩如何用挑鹽的銅錢熔鑄成媽祖耳環——當銀色的金屬貼著蜀地女兒的耳垂搖晃,海洋文明的微光便在盆地深處明明滅滅。
文明的嫁接遠比作物移栽更為驚心動魄。在樂山犍為的鹽場遺址,客家人將嶺南的曬鹽法注入蜀地的井鹽體系,讓咸味里多了海風的回甘;在川南隆昌,王氏族人將中原的“春分祭祖”與川南的“栽秧酒”混釀,醉倒了一代代混血的子孫;在嘉陵江畔的南充,陳氏祠堂的梁柱上,楚地的蟠虺紋與粵東的纏枝蓮纏繞共生,將不同地域的神靈請入同一座殿堂。這種文化的疊影,恰似客家人在蜀地的生存策略:他們將中原的宗法制度嫁接在巴蜀的竹林深處,讓粵劇的絲竹混入川江號子的粗糲,令媽祖的信仰與川主菩薩共享香爐。
三百年風煙漫過,遷徙者的足印早已化作大地的紋理。龍泉驛的圍屋墻基下,考古者曾掘出半截梅州陶片,其上魚紋竟與三星堆青銅器的鱗甲遙相呼應;青白江畔的清明粿漸漸裹上了川北臘肉,但包裹的竹葉依然要采自向陽的南坡;天回鎮的“九斗碗”宴席添了花椒的麻,可裝米酒的粗陶碗底仍刻著梅枝紋樣。最頑強的莫過于那些在婚喪嫁娶中復活的古語:當送親隊伍穿過油菜花田,“新婦娘” 蓋頭上的龍鳳繡樣突然呢喃起洛陽官話;出殯時的引魂幡在風中舒展,“轉屋咔”三個字驚飛了柏樹枝頭的杜鵑。
入夜的洛帶老街,火龍即將起舞。壯漢們裸露的脊背泛著青銅光澤,七百支香火在龍身上綻開星芒。當龍首昂起的瞬間,舞者足音與銅鑼聲共振,火龍突然有了騰躍九天的姿態。圍觀人群的歡呼聲中,有老者喃喃:“這才是真正的‘鬧熱’。”這個保存著唐宋音韻的詞匯,既不同于蜀地的“巴適”,也不同于嶺南的“慶鬧”,卻在某個星辰低垂的夜晚,在兩種文明的碰撞處迸發出第三種光芒。而在川南宜賓的蕨溪鎮,九十歲的羅阿婆仍能唱全本《過番歌》,那些講述渡海墾荒的悲音,經岷江水的浸泡,竟發酵出川江號子的蒼涼。
歷史的細節里藏著驚人的對稱。當“湖廣填四川” 的移民后裔成為新蜀人,三百年后的“蓉漂”們正背著筆記本電腦涌入天府軟件園。昔日的客家人用圍屋抵御土著的目光,今日的新移民用咖啡館和共享辦公空間編織社群網絡;客家鹽工以銅錢鑄造信仰符號,程序員們以代碼構建虛擬圖騰。在龍泉山隧道貫通的那個清晨,工程指揮部的屏幕上跳動著地質數據,而隧道深處的巖層里,或許正沉睡著某位客家先民遺失的銅鑼殘片。
暮春的細雨漫過龍泉驛,客家博物館的玻璃柜里,一冊乾隆年間的《程氏族譜》正在泛黃。那些用蠅頭小楷記錄的遷徙路線,像毛細血管般在泛黃紙頁上延伸。某頁邊角有稚拙墨跡:“過夔門時,幺妹的繡鞋掉了一只。”這行未被族老刪去的私語,讓整個莊嚴的譜系突然有了溫度。此刻,窗外三百年的銀杏正在抽芽,嫩葉的震顫與銅鑼聲的余韻在虛空中共振。客死異鄉者的墓碑始終朝著東南,但墳塋四周的野花已混入川西壩子的草木基因。或許,真正的原鄉從來不在經緯度的坐標里,而在文明嫁接時迸發的生命力中——當福建土樓的夯土摻入蜀竹的纖維,當廣東鹽工的銅錢化作川妹子的耳墜,遷徙便不再是流亡的悲歌,而成了文明自我更新的史詩。從閩粵贛的圍屋到巴蜀的“方言島”,從闖關東的悲壯到走西口的蒼涼,中華民族的融合史,本就是一部用鄉音與血淚寫就的《山海經》。而今,當客家少年用抖音直播火龍飛舞,當《過番歌》的旋律被混入電子音軌,那些沉睡在青磚下的古老音節,正與錦江的濤聲唱和成新的歌謠。
龍泉山的桃花又開了。那些從嶺南帶來的果核,經過十二代人的嫁接,終于開出了不同于祖地的粉白。銅鑼聲漸漸隱入歷史的暮靄,而在某個春夜,濕潤的東風掠過新建的客家書院,將三百年的遷徙史,吹作滿川星斗。
(初稿于2025年3月龍泉洛帶,定稿于2025年4月龍泉東安湖)
主編|趙坤利
責編 | 清 風
美編 | 愷 欣
圖 |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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