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11年，“世越號”沉船事故原因終于被認定。從李明博、樸槿惠、文在寅到不久前被彈劾的尹錫悅，關于這場事故的回溯與追問，經歷了多位韓國前總統的權利更迭。

韓國民眾將這場災難視為韓國社會制度的縮影，“世越號代表社會，船長就是政府，那段曾阻止遇難者逃生的廣播與未經調查就散布虛假信息的媒體無異，而我們從溺水的孩子們身上看到了未來。一次悲劇，蘊藏了整個國家的荒誕與謬誤”。

船體內部故障、遠超應有量的載重、早有發生的小型事故、遲遲未展開救援的警衛隊，以及失聯7小時的總統……在無數令人匪夷所思的疑問背后，“世越號”成為一艘“注定沉入海底”的船舶。

4月15日，“世越號”沉船事故十一周年前夕，南都、N視頻記者多方采訪，再次梳理這起事故背后的聲音。韓中城市友好協會會長、青瓦臺前國政情況室室長權起植指出，韓國內政不穩的“家丑”早已無處遁形，而“信任的重建將是漫長而艱難的”。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6日，韓國光州，“世越號”客輪沉船事故十周年，市民赴焚香所悼念遇難者。IC供圖

即將落幕的“審判”

當剛被彈劾下臺的前總統尹錫悅穿過地下停車場進入首爾中央法院大樓之時，遠在木浦的地方海洋安全審判院對“世越號”客輪傾覆事故作出了裁決。

審判院認定，該事故是因舵機故障和穩定性不足等船體內部原因所致，并完全排除了“世越號”因撞擊等外部原因而傾覆的可能性。這與2018年“世越號”船體調查委員會的結論是相似的，但與2022年社會災害特別調查委員會的結論有悖。

2014年4月16日，搭載了476名乘客的“世越號”客輪從韓國仁川港出發，在途中沉沒。南都記者梳理公開資料發現，過去的11年里，至少有9個韓國國家組織參與了“世越號”沉船事故的調查。

災難發生后，聯合檢察警察搜查本部、海事法庭、監察院審計、國家審計即刻啟動。2015年起，根據特別法設立的416世越號災害特別調查委員會開始活動；與此同時，檢察機關的調查組和船舶航行數據記錄儀（VDR）特別檢察官也開始了行動；2017年船體被打撈起后，世越號船體調查委員會成立；社會災害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調查則從2018年持續至2022年。

歷時約4000天的最終認定結果指出，船體受損部位等處未發現能斷定有外力讓船只快速轉向的痕跡。由于缺乏外力作用的確鑿證據，審判院未將外部因素列入潛在事故原因中。舵機工作異常、回復力不足是船體在失事前突然轉向的主要原因。由于轉向裝置故障以及貨物超載問題，“世越號”在事故發生后無法恢復穩定性。

當地時間2017年5月12日，韓國木浦，失事客輪“世越號”的清理工作仍在繼續。IC供圖

審判院表示，具體確定問題是2號轉向泵電磁閥被卡住。在故障出現前，“世越號”的穩定性已顯著降低。為了增加載客量，船體被改造擴建，導致重心升高。

穩定性較低的船舶應該運載較少的貨物。但早在“世越號”出水、工作人員清理貨倉時，大量建筑用鋼筋就已被發現。早期調查顯示“世越號”貨物適載量為987噸，而出航時載物達2215噸，超載1228噸。仲裁委員會表示，貨物也沒有得到妥善固定，在船體轉向時移向一側，從而加劇了船體的轉向和側傾。

此次事故共造成304名船上人員遇難。審判院指出，“船長和船員意識到船舶沉沒的危險，并向海警請求救援，但在被海警救起之前，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疏散乘客或棄船”。

基于這一結論，“世越號”船長、領航員、輪機員等5人被吊銷從業資格，2名輪機員和1名領航員被勒令停業6個月至1年不等，負責管理世越號渡輪的航運公司清海鎮海運株式會社也收到了整改令。但該公司及其相關方表示不接受海事法庭的結論，請求重審。該案正在由中央海洋安全審判院進行二審審理。

廣播說“別動”

或許從2009年1月起，這艘“注定沉沒”的船只就已預見了悲劇的起點。

時任韓國總統李明博修改了相關法律，以高效利用船舶的名義，將昂貴船舶的船齡限制從20年放寬至30年。這使得一艘本已于2012年退役、船齡已達18年的二手日本客船能夠以“世越號”的名稱重新投入使用。

在實際船主的指導下，為了增加載客量和載貨空間、建造展覽廳而進行的擴建和改建，顯著破壞了船只的平衡。原本必須通過減少貨物并增加壓載水才能安全運行的“舊船”，經營方向卻完全相反——為了增加利潤，貨物總是滿載，固定也十分粗糙。

南都記者注意到，在沉船事故發生前的一年零一個月里，“世越號”的數次航行已經“暗示”了危險的征兆。

2013年11月，“世越號”在即將抵達濟州島時，遭遇巨浪襲擊，船身左傾15度。用繩索粗暴捆綁、固定不牢并放置在貨艙一樓集裝箱頂部的貨物傾瀉而出，遭撞擊碎裂。2014年3月，當滿載貨物的叉車沿著右舷墻移動時，船舶急劇向右傾斜，外側撞上碼頭，導致乘客樓梯被撞凹。據稱，還有一些已發生的事故并未向當局報告。

而最嚴重的這場事故大約持續了兩天。2014年4月16日上午8時52分左右，首個緊急報警電話被撥出，“世越號”開始下沉。當日上午11時20分左右，船尾徹底沒入水中。4月18日，船頭部分從水面消失，全船沉沒。

要求乘客原地待命的廣播幾乎是與首個報警電話同時響起的，直到船長李俊錫逃離，廣播仍在繼續。大約8時55分，“世越號”船員首次向濟州島船舶交通管理系統發出求救信號。9時左右，濟州島海警致電木浦海警，確認已派出巡邏艇。

在船只傾斜下沉期間，據稱，駕駛室工作人員曾7次向清海鎮海運株式會社工作人員撥打電話。9時3分左右，船長李俊錫與公司一名管理人員進行了35秒通話，等待救援期間，部分艙內船員還喝了幾聽罐裝啤酒。乘客們按照指示留在了船艙里，李俊錫則與船員一起離開了船只。海警123隊抵達事故現場后，首先對船員進行了救援。

后續的公開資料指出，“123隊并未接受過完備的救援訓練，也沒有配備完善的應急設備，海警指揮部放棄了救援，青瓦臺則僅僅要求提供照片和視頻以向總統報告。從高層管理人員到現場管理人員，沒有人愿意承擔責任并下令疏散船只”。

記錄了幸存者和遇難者家屬口述證詞的書籍《春天還會再來》問道，“‘世越號’沉船事故中被提及最多、如同紋身般印刻在遇難者身上的那句話‘別動’，我們該如何解讀呢？這句命令的不公平性，與指責學生們‘好傻瓜’的言辭一起傳播開來”。

當地時間2023年4月14日，韓國光州，圖為遺屬們正在課桌上整理物品。IC供圖

“但話說回來，學生們真的都靜靜地待著嗎？有些人心存疑慮，有些人拒絕停留，而有些人則決定服從命令，因為他們擔心移動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危險。‘世越號’沉船事故并不是因遇難者們保持沉默而發生的事故，而是船長、船員，甚至政府所共同制造的事件，它踐踏了每個人的生存和挑戰意志。”

“別動！”事發后，多位涉嫌未充分采取救援措施的官員也“沒動”。時任海洋警察廳廳長金錫均、前海警次長崔相煥、前西海海警廳長金秀賢、前海警警備安全局長李春宰等9名官員被韓國檢方以過失致人死亡罪起訴，卻最終以韓國大法院（最高法院）于2023年11月作出的無罪判決而告終。

僅有基層人員真正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其中，“世越號”船長李俊錫于2015年以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14名船員也被判處不同程度的實刑。因救援失敗而被起訴的12名海警中，僅第一個抵達事故現場的123艇長金京日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

這是“沒有尹錫悅的春天”

與事故有所牽連的4名韓國前總統中，僅第19任總統文在寅順利完成了5年任期，“正常”離開青瓦臺，以“清白之身”與國民進行了最后的告別。

曾延長船齡限制的第17任總統李明博于2018年2月因涉嫌受收賄、濫用職權、挪用公款等罪名被批捕。2020年10月29日，韓國最高法院進行終審宣判，維持二審判決結果，判處李明博17年監禁。不過，兩年后，李明博就獲得了政府特赦，該命令于12月28日0時正式生效。

事故發生時任職總統的樸槿惠則因當日整整失聯7小時的“離奇”疑點遭到壓倒性的打擊。在這段時間里，救援指揮中心遲遲沒有建立，被認為是貽誤搜救時機的一大原因。坊間懷疑她在那段時間里正在做發型、美容、或是整容，也有報道稱她當天與其前秘書室室長鄭潤會在一起。

盡管樸槿惠自辯稱她當日因身體狀況不佳留在官邸工作，“失蹤的7小時”還是成了她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點之一，也成了她在2016年被彈劾罷免的重要一環。

2017年5月25日，韓國前總統樸槿惠（左）抵達首爾中央地方法院。新華社發

據稱，樸槿惠彈劾案開始后，時任代理總統其實曾將她在這7小時里的活動全部記錄了下來，但該記錄遭到“封存”，時至今日仍無解封音訊。而韓國憲法法院最終裁決她的彈劾案成立，樸槿惠成為韓國歷史上首位被成功彈劾下臺的總統。

2021年1月，韓國大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因親信干政案和受賄案，樸槿惠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加上此前在干涉國會選舉案中獲刑2年，樸槿惠需累計服刑22年。

然而，在同年12月，即“世越號”沉船事件發生七周年后，樸槿惠就被特赦獲釋。

據稱，她在得知特赦消息后身心狀況改善不少，除對時任總統文在寅及其政府表示感謝外，原本因健康惡化只能進食流食的她更胃口大開，當天特地點了一份軟米飯。2022年5月，樸槿惠與文在寅夫婦一同出席了尹錫悅的就職典禮。三年后，尹錫悅步上樸槿惠后塵，成為韓國歷史上第二位被成功彈劾下臺的總統。

4月11日，韓國前總統尹錫悅在離開首爾漢南洞官邸時揮手致意。新華社發

自其正式就任以來，尹錫悅僅在2024年4月16日的“世越號”沉船事故十周年時發表了悼念講話。他說，“祈禱不幸遇難者的靈魂安息”，但當日并未出席在京畿道安山市舉行的紀念儀式。

近8個月后，尹錫悅在首爾發布了“緊急戒嚴令”。當時韓國國內有聲音說，這是重蹈“世越號”沉船事故的覆轍——“因為一切都沒有改變，各種安全事故仍在發生。我們的生命安全本應由國家和社會守護，但這一切卻崩塌了”。

“戒嚴鬧劇”發生后，韓中城市友好協會會長、青瓦臺前國政情況室室長權起植曾向南都記者表示，“當整個國家正遭受經濟危機和安全困擾時，尹錫悅總統卻以鏟除‘親朝勢力’為借口，將‘槍口’朝向自己的國民。”

“韓國的國家聲譽跌入谷底，內政不穩的‘家丑’在各國媒體聚焦下無處遁形，韓國經濟文化亦或將受連帶影響。破壞可以在一夕之間完成，可信任的重建將是漫長而艱難的。”權起植說。

今年4月10日，在“世越號”沉船事故十一周年紀念日到來之際，民眾再次在慶尚南道教育研修院紀念墻前聚集，紀念活動籌備委員會宣布，將今年4月定為“紀念與承諾月”。

“這是第11個春天。我們為了再次回憶那一天的傷痛并揭露真相，迎來了第11個春天。這個春天，是沒有尹錫悅的春天。為了履行‘給子孫后代留下一個更安全的世界’的諾言，我們將行動起來。”有韓國民眾表示。

春天還會再來嗎？在“沒有尹錫悅的春天”里，韓國民眾所渴望的“更加安全的社會”是否能成為現實？

2024年12月，在尹錫悅引爆這場“戒嚴鬧劇”的十天后，人們曾聚集在一起，觀看“世越號”沉船事故新紀錄片的第二次海外線上試映。當時，民眾對這兩場“充分體現社會荒謬性”的災難發出了同一個疑問：真相為何如此難以揭開？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肖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