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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并不知道，幾十年前，在廣大的農村，人們所吃的面粉大都是用石磨一點一點磨出來的。盡管磨出的面粉兒粗糙不精，但味道兒鮮濃，經過發酵后蒸出來的饅頭麥味兒十足，久吃不厭。

那時，只要稍大一點兒的村子至少就有一個磨坊，一盤石磨。村民們不分高低貴賤一律按居住順序輪流磨面。如果你是一個外鄉人，進村后，最好找的地方恐怕就是磨坊，因為，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你老遠就能聽到從磨坊里傳出的咯咯隆隆的磨面聲。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是我們家唯一的一位經常承擔家庭磨面任務的人。每次輪到我們家磨面的時候，母親總喜歡帶上我，讓我牽著毛驢走在前面，她總是挑著兩筐子麥粒兒緊跟在后面。如果我在前面走慢了，母親就會在后面不住嘴兒地連哄帶嚇地催促我：娃兒，麻點兒，快麻點兒啊，毛驢兒快拱到你的屁股蛋子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悶著頭兒，不吭聲兒，三步并著兩步，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記不清，我曾經到過多少次磨坊，但我能夠清楚地記得當時村里磨坊的位置和模樣。村磨坊位于村子中間的那棵大槐樹下，一扇門朝南開，旁邊有一口石頭壘砌的水井，以供磨面的村民取水抹洗麥粒兒。從外表看，磨坊好像是兩間連在一起的長方形的土坯房，可當你走進磨坊，看到圓形的石磨盤，看到沿著圓形的石磨盤被驢蹄子踩出的那一圈圈兒明晃晃的驢蹄子印的時候，你又會覺得磨坊好像是圓的。如果你是一個有心人，進屋后，你很快就會發現，石磨由五個部分組成，最下面的是一個圓柱形的石座，石座上是圓形的石盤，石盤上是兩塊用鐵軸兒連在一起的石磨。下面的那塊石磨被固定在石盤上，叫底磨子，緊扣著底磨子上面的石磨叫頂磨子，另外，還有一根被橫著固定在頂磨子上并裝有繩套兒的木杠叫牲口套桿子。嘿嘿，咋樣兒？你光是聽這些土得掉渣兒的名字，也許就能領悟到磨坊悠久的歷史和其滄桑的往事兒。

進入磨坊磨面兒，對于母親這個農村婦女來說是一件輕車熟路的事兒。首先，從門口兒的雜木樁兒上取下一塊公用的臟兮兮的被稱著是蒙眼子的黑布毫不留情地把驢子的雙眼蒙上。接下來，是趕驢子上套兒，用套桿子上的繩索牢牢地套住驢脖子，再緊緊地打上活扣兒，然后用手輕輕地拍拍驢頭，算是對驢子的一種親熱和鼓勵，也算是向驢子發出了即將干活兒的信號。這時，驢子立馬進入戰備狀態，趕緊繃緊后腿兒，準備發力。每到這個時候，母親更加顯得老道沉穩，她有條不紊地在磨盤豁口兒的正下方支好筐子，最后用葫蘆瓢把一些麥粒兒堆放到頂磨子上，待一切準備停當，便扯開嗓子一聲吆喝：得兒——駕——嗨，走了......

就這樣，隨著母親的一聲吆喝，通常被人們當著玩笑戲說的驢子拉磨的故事就開始了。

我常常同情拉磨的驢子，并常常為它們打抱不平。這人啊，雖說是驢子的主人，但也應該設身處地為給你拉磨的驢子想一想，你讓它拉磨就是了，干嘛還要狠心地將它的眼睛給蒙上？母親說，給驢子上蒙眼子是為了讓驢子能在重復的老路上老老實實，不知疲勞，專心致志地拉磨。我問母親，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點兒？母親說，養牲口，就是為了讓牲口干活兒，以減輕人的體力勞動。如果你心疼牲口，不讓牲口干活，這活兒就必須由你自己來干。

母親的這些話，當時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但時過境遷，現在仔細一琢磨，好像又有所缺憾。如果讓驢子看清了腳下的路，它還會老老實實地重復著一圈一圈地走下去嗎？給驢子上蒙眼子，不就是為了不讓驢子看清腳下的路嗎？不可否認，作為高級動物的人和驢子不管在任何條件下都是有一定區別的，人可以指揮驢子，驢子也可以被人指揮著干活兒拉磨。問題是，人應該有惻隱之心，人不能打心眼兒里只把驢子當著牲口看。如果有一天，驢子的蒙眼子掉了，或者套驢子的繩套兒脫了，驢子還會老老實實地幫你干活兒拉磨嗎？作為驢子的主人，你必須要有憂患意識，你不得不考慮驢子開始反抗了咋辦？它后面的那一對蹄子踢起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無論誰被挨上了，都會非傷即殘，甚至亡命。再說了，驢子不聽使喚，臥覺了或者偷偷地逃跑了咋辦？當然，我從來不懷疑母親的善良，可是，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想不明白，一個善良的人為啥要把驢子只當著牲口看待呢？格局大一點兒，把驢子當著生命看待難道不行嗎？其實，這應該不是善良與不善良的問題，這是一種千百年來一直藏在人們骨子里的觀念問題。對于拉磨的驢子，它既然有生命，無論誰，都應當倡導一種終極關懷，千萬不要這樣想：我養了你，你就得必須給我干活兒拉磨。而應該這樣想：你為我干活兒拉磨，我必須要全心全意地養活你。

時至今日，機械已經代替了石磨，互聯網和人工智能已經深入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也許人和驢之間的那套陳舊的把戲真該從源頭兒認真地改改了。

作者簡介

林濡，本名趙林，湖北襄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