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則賢

《物理視角讀唐詩》：曹則賢著；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

身為科學工作者，我也深愛文學，而且越來越發現，詩歌作為精練的語言藝術，與追求簡單性原則的物理學氣質頗為契合。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幅金屬斷裂面掃描電鏡照片的生成，覺得它簡直就是為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普呂多姆詩作《帶裂痕的花瓶》專門準備的配圖。于是我翻譯了這首法文詩，配上那幅具有憂郁氣質的金屬斷裂面顯微照片，發表在《物理》雜志上，獲得好評。這讓我意識到，物理為詩歌增添了真實的魅力，那些動人心魄的佳句，往往飽含深層的物理學合理性。

我嘗試用物理視角審讀唐詩，品鑒唐詩的科學意涵，并有了令人欣喜的發現：唐詩中有太多富含深刻物理內容的篇章!杜甫《鹽井》中的“物理固自然”，堪稱對物理學最準確的定義；王維《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煙直”短短5個字，照顧到了煙火在各向同性空間中和重力場下表現門羅效應的方方面面；白居易《暮江吟》中的“半江瑟瑟半江紅”“露似真珠月似弓”，短短14字涉及了光的散射、光反射的布魯斯特角、水的凝華與毛細長度、月相等科學現象。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包何《賦得秤，送孟孺卿》。僅用五言八句，全面闡述了秤的結構要素(錘/權、鉤、星)、操作標準(平執)、分辨率(錙銖)、理論基礎(投分審)以及“篡改”測量結果(弄權移)等內容。在我讀過的各種語言版本的測量科學著作中，包何的這首詩都是上乘之選。它具有深刻物理內容，還情景交融，詞句優美，無疑是傳播文化與科學的絕佳載體。我決定把由此而來的感悟寫下來，從科學的眼光看詩歌，讓詩意帶上科學的色彩，于是就有了這本《物理視角讀唐詩》。

寫作此書的另一個動機，是想表明文理不是井水河水的關系。文化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個人的知識構成可以千差萬別、各有偏重，但文理沒有截然劃分。物理學、數學這種非常抽象的學問本身是詩意的，優秀科學家也是滿懷詩意的。把論文寫出詩意，是一個優秀科學家的必備修養。楊振寧先生最看重量子力學奠基人狄拉克的地方，是狄拉克做到了“秋水文章不染塵”。巨擘級的物理學家，如麥克斯韋、玻爾茲曼、外爾、薛定諤等，都是不錯的詩人。天才物理學家哈密頓，年輕時和著名詩人柯勒律治是筆友，柯勒律治一輩子都在感嘆數學和物理“耽誤了他當詩人”。與此相對照，大文豪歌德、社會心理學家勒龐都是一流的科學家。我甚至想，倘若杜甫、王維、白居易、包何穿越到當今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年代，也許能成為優秀的科學家。

敢動筆寫這樣一本書，還因為物理學本身也是一種語言，且是一門講究詩意的語言。借助物理的眼光看唐詩，所見更多，也會有獨特收獲。千年前，古人創下了唐詩這座文化寶庫，千年后，我用粗淺的物理知識強為之解，免不了有牽強附會的地方，但也是一份對文化瑰寶的敬意。在用物理視角讀唐詩的過程中，還對一些疑難字詞章句有了物理角度的獨特理解，比如“錙銖必較”可看作對衡器之高分辨率的贊美，又如“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在意的是房屋的尺度而非住戶的貴賤。

我熱切希望讀者在見到唐詩的科學高度后，能接受“物理固自然”的理念，欣然用物理的眼光去看世界。如果他們由此在心中涌起文理兼通的渴望，這本《物理視角讀唐詩》便有了更深的意義。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1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