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這里是「星期天文學」。也許有讀者還記得這個名字,它初創于2016年,是鳳凰網讀書最早的文學專欄之一。這幾年,我們與網絡環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開放,也意識到文字載體的不易,和文學共同體的珍稀。
接下來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學」將以一種“細水長流”的方式,為純文學愛好者設宴。這里推薦的小說家,年輕而富有才華,是新文學的旗手,他們持續而毫不功利的寫作,值得我們多花一點時間,也補綴、延展了我們的時間。
「星期天文學」第46輯,嘉賓是作家默音。《她的生活》是默音全新的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六個關于女性的故事。她們的性格、職業、面臨的困境各有不同,卻都在各自的軌跡中,以頑強鮮活的生命力對抗著生活的殘酷、虛無。
今天分享的是書中的首篇小說《上海之夜》。小說圍繞“寫作”這一主題展開。在一次關于“你為何開始寫作”的談話中,編輯龔清揚借他人之名道出了埋藏自己心底多年的秘密。而隨著秘密的傾吐,龔清揚終于解開了自己的心結,發現:在貌似不可撼動的命運面前,她依舊擁有自己選擇的自由......
本文摘選自《她的生活》,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默音,小說家、譯者。已出版小說《甲馬》《星在深淵中》《一字六十春》《尾隨者》等。譯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雪的練習生》《京都的正常體溫》《青梅竹馬》《日日雜記》《富士日記》等多部日本文學作品。
上海之夜(節選)
龔清揚說:“我試著講一個吧。如果沒意思,還請見諒。這故事我是聽朋友講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我朋友是個年輕女孩,在網上寫耽美小說。”
第一句剛講完,就被艾斯打斷:“耽美?”
龔清揚想起來,“耽美”這個詞在日語的原意是耽美主義,意味著以美為最高準則。奧斯卡·王爾德的《莎樂美》、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可作為范例。雖然網上也用來指代BL小說,但老派人艾斯應該只知道從前的詞義。
須川慢了一拍開口:“你說的莫非是BL小說?”
她點點頭,臉有些熱,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須川轉頭對艾斯解釋:“Boy’s love。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男性。不過那不是真正的同志小說,是寫給女性讀者看的戀愛小說,說成是幻想小說更合適。”
解釋夠精確的。艾斯的臉上浮現會意的神色。龔清揚壓下窘迫,繼續說:“中國的網絡小說讀者很多,如果是熱門的書,能有幾十萬、幾百萬讀者。”
兩位作家彼此交換了一個神色。她有些緊張,沒能立即看懂。
“我朋友,這里用A指代吧。她不是熱門的作者,連載了兩本書,每本的閱讀量都少得可憐。可能把一本書全部看完的,也就一百多個人吧。她不光寫,也看其他人的,她不覺得自己比當紅的作者寫得差,可能單純就是運氣不好。
“雖然完全不紅,但A也有幾個熱心讀者,在連載期間追著看,給她留言。其中有個叫‘麒麟’的ID,幾乎每個章節都寫留言,談論對本章的感想,猜測后面的走向,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小說有麒麟看,就知足了。”說到這里,龔清揚想起日語的麒麟也指長頸鹿,補充道:“麒麟是中國古代的神獸,不是動物園里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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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在念研究生,課業不算繁重,所以才有時間寫小說。她猜麒麟是個高中女生,網文讀者有很多是高中生。麒麟的留言很少用表情符號,遣詞造句也顯得老成,A覺得麒麟有點像少女時代的自己。在留言和回復的過程中,兩人越來越熟悉,所以當麒麟問A要QQ賬號時,A遲疑片刻便答應了。在中國,手機聊天主要用微信,微信因為有朋友圈發布日常動態,更私人一些,QQ嘛,一般在工作上用。麒麟的這個要求其實挺聰明的,如果她上來就要微信,A不會答應。
“A不是每天上QQ,麒麟也一樣。遇上彼此都在線,就打字聊會兒天。她們的關系比作者和讀者更進了一步。A像姐姐一樣,把她喜愛的書、電影和音樂分享給麒麟,麒麟也會在看過聽過后反饋感想。從那些交流中,A發現,麒麟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力,她忍不住問,你也寫東西嗎?麒麟說,當讀者這么開心,為什么要自己寫?A說,你還小,也許以后想法會變的。麒麟說,那就等以后再說。
“在她們相熟的過程中,A的第三本書連載完了。近未來背景的反烏托邦題材,和前兩本一樣,閱讀量慘淡。網絡作者和傳統文學作者的區別在于,你很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看了,甚至沒法欺騙自己。這次連留言也少了,因為留言的主力麒麟把有些感想第一時間在QQ上講過了。A半開玩笑地說,你不留言,我都沒動力接著寫下一本呢。
“麒麟問,你下一本的計劃是什么?A說,我打算換個路子,寫推理。麒麟說,我一直覺得你特別好,不過,閱讀量上不去,總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A有些吃驚,麒麟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是她不曾見過的。她遲疑著問,你覺得呢?
“手機屏幕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好久,麒麟的回話來了:‘你的小說,前三分之一可以刪掉。每一本都是這樣,就像一棟房子,前面有個過于長的走道。不妨試試看,去掉走道,讓讀者直接站在大門口。’這句話不長,用不著打許久。A意識到,麒麟說不定先寫了更嚴厲的措辭,又刪掉重寫。她當然受到了一定的打擊,但她心里清楚,麒麟的話是對的。
“A把寫到一半的新小說的大綱推翻重寫。她其實有另一個急需修改的大綱,那是她的畢業論文。A的導師同時兼任學校領導,太忙了,沒怎么管過她的論文。暑假前,A提交過一個敷衍的大綱,導師說這樣不行,但沒有給出具體的修改意見,她見導師一直沒來催,索性拖著。研究生只剩最后一個學年,同學都在忙論文,有些人同時還在準備考公或考博,也有人開始四處投簡歷求職,她把時間花在看不到成效的網文寫作上,心里不是沒有‘我這是在干什么’的混亂。但她太想要證明自己,也許僅僅是為了證明給麒麟看。BL小說必須有雙男主,這一次的主人公是書店老板和刑警,在他們的周圍有一系列案件發生。A將論文資料放在一邊,看了一堆刑偵科學以及犯罪心理學的書。她聽了麒麟的建議,不再像以前一樣先鋪墊主角的過往,開篇就是一場謀殺案。
“A把完成的新大綱發給了麒麟。按理,這是作者的禁忌。A在發出之前不是沒有過忐忑。她對自己說,與其在全書完成后再后悔沒寫好,不如先讓麒麟提意見,讀者有時比作者本人更能看出問題,不是嗎?
“當晚,麒麟的意見來了。說是兇手的動機不足,可以再想想。A有些沮喪,為了掩飾情緒,回復道,你這么老到,真的是高中生嗎?麒麟像是訝異地說,我從來沒說過我是高中生啊。A說,那你到底是姐姐還是妹妹?你知道我的年齡。麒麟說,我肯定比你老,我畢業很久啦。A有些意外——所以麒麟是個年長女性,甚至可能結了婚,有孩子,在空余時間看看網文,并偶然成了自己的讀者?”
艾斯做了個手勢,龔清揚中斷敘述,喝酒,試圖平復心跳。酒精讓心跳變得更密集。艾斯說:“這個麒麟,就沒有可能是男的?”
龔清揚垂眼說:“BL讀者很少有男的……不過,麒麟的性別,在這個故事里不重要。”
須川摸著下巴說:“是嗎?我本來有些猜測,如果性別不重要,我可能猜錯了。請接著說。”
“嗯……麒麟像是不想繼續年齡的話題,又說,你確定這個故事要寫BL嗎?A反問,什么意思?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寫BL,其他的我不會,也沒興趣。麒麟說,你的這兩個主人公,我沒有感覺到他們必須都是男性。你如果把書店老板換成女性,整個故事也一樣成立。如果故事的內核和人物本身要求你寫兩個男人戀愛,沒問題。但現在這樣,是硬拗。
“A完全愣住了。麒麟這番話甚至不像一個BL讀者。她想反駁,然而她意識到,麒麟是對的。手機屏幕上,麒麟又打了一長串的字:我有個建議,你要么把小說大綱放一放,過一兩個月再來改。已經十一月了,你不是說論文還沒搞定嗎?不能因為寫小說,亂了學業。A想,這語氣比我的導師還像導師。她說,還是以前好,有距離,你一直夸我,現在距離近了,反而不一樣了。麒麟說,我終歸是為你好。我希望你可以有光明的將來,有好的工作,有更多的讀者。
“這話莫名地讓A有些觸動。她努力讓自己放下小說大綱,開始重新看資料,琢磨論文。從小說轉到學業,感覺很艱難,就像習慣了游泳的人轉為長跑,動用的肌肉都不一樣。A在網上對麒麟說,好煩啊,論文大綱比小說大綱還難攢,而且就算畢業,我這個專業很難找工作。想到還要去求職,簡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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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說,你去和導師哭訴一下吧,讓他幫你找工作。A以為對方在開玩笑,這時麒麟的下一句話來了:你是要寫作的人,別把精力浪費在俗務上,導師嘛,就是用來依靠的。
“A想,麒麟果然比自己年長,不然說不出這么現實的話。麒麟似乎變忙了,最明顯的是在線時間變短了,經常是A這邊上了QQ,那邊沒人,只能留言,第二天收到麒麟的回復,是深夜留下的。A因為要忙論文,沒太在意,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麒麟相互留言,仿佛回到了在小說章節底下溝通的日子,只是話題不再局限于小說。麒麟很少談論自身,倒是A這邊講了不少,學業、家人、快樂與煩惱,她都和麒麟分享。A知道有些網文作者和讀者親近后被反噬的例子,不過她和熱門作者的距離實在太遠,何況麒麟對她來說早就不僅僅是讀者。她生活中的幾個好友是高中時代的同學,如今都在上班。她們不知道她寫網文,有些話題聊不起來,不像對著麒麟,她可以做完整的自己。
“花在論文上的時間比預想的要久,從元旦到春節,再到整個春天,A一直在寫論文,終于卡著最后的時間節點完成。小說寫起來既自虐又愉快,寫論文就只有自虐。不管怎么說,畢竟完成了一件大事,有種滿足。答辯也順利通過了。A如釋重負。接下來只需要領畢業證,也是時候開始找工作了。為了慶祝答辯成功,A和朋友們約了晚飯。餐廳靠近外灘,飯后,她和另外幾人不同路,獨自從福州路往西走,去地鐵站。福州路是上海的書店一條街,有好幾家大型書店。A想,既然經過,就進去看看。她記得小說在二樓,乘自動扶梯上去,先看到寫著本周暢銷書的黑板,一轉彎,書籍碼堆像某種行為藝術,有的橫豎交錯,有的呈扇形一層層鋪疊。A走近一看,碼堆的正是黑板上那幾本書。其中有她喜愛的英國作家的新書,還有一個作者,她聽過名字但沒看過的本土作家。A不怎么看當代中國作家的書。促使她拿起那本書的,是腰封文案。她想,這人不是純文學的嗎,也寫懸疑?
“A站在碼堆旁邊,將那本書隨手翻了幾頁。她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自己該買下這本書回家看,但她太急切,環顧四周,找了個位置隱蔽的書架,席地坐下,繼續往下讀。”
一口氣說到這里,龔清揚口干舌燥。她想喝酒潤嗓,發現杯子不知何時空了。艾斯敏銳地注意到了,問她要喝什么。“不能再喝了,能幫我要杯水嗎?”龔清揚目送他起身,驚覺自己一直在讓嘉賓照顧。她從包里摸出手機,查看微信。都不是什么需要立即回復的消息,還好沒有人問起艾斯從晚宴消失的事。她關掉手機屏幕,一抬頭,對上須川的目光。他笑著說:“你這個中場休息,真讓人著急。”
艾斯端著水回來了。她道謝,喝水,繼續講述。
“A在書店里坐了兩個小時,讀了大半本書。聽到關店廣播,她帶著書去收銀臺付款。地鐵還有班次,她在地鐵上繼續讀。深夜的地鐵車廂,大多數人在看手機,一兩個人在打盹,捧著書的只有她一個。在別人眼中,她一定是個勤奮的讀者。其實她心里滿是被背叛的震驚。她很想立即上QQ質問麒麟,你怎么把我的大綱給了別人?阻止她這么做的,是另一個念頭,她覺得至少要讀完整本書,再做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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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A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上一次這樣廢寢忘食地看書是在什么時候?她自知像是著了魔。書頁文字的情節背后的骨架似曾相識,見鬼的是,這人寫得太好了,如果她自己來寫,絕對沒這么好看。而且,眼前的書和她電腦硬盤里的小說大綱有個本質的區別,這不是一本BL小說,主人公是開書店的女人和男刑警。作者甚至沒有加入常見的愛情戲,兩名主人公相互欣賞、共同破案,他們到最后也沒成為戀人。
“讀完最后一行字,A打開電腦,上網搜索書的作者。不意外,新書剛出來,且暢銷,網上有好幾篇訪談。A讀完那些訪談,上了QQ,麒麟不在線,她問,在嗎?那邊沒動靜。她只好寫留言:你其實是某某吧?她打出那本書的作者的名字,盯著屏幕看了許久,點了發送鍵。”
龔清揚感到有些缺氧,要么是說得太急了,要么是講述這個故事過于耗費能量。她停下來,大口喝水,只聽艾斯說:“你的朋友A,我們就當她這個故事是真的吧,她是被另一個作家抄襲了?抄襲她的,就是她的朋友麒麟,對嗎?”
“應該說,是不知名的網文作者被作家抄襲了。”
艾斯搖頭道:“發在網絡上,也是作家。只要寫作,就是作家。”
須川說:“我來猜一下后續發展好了。那個叫麒麟的人,從此消失了。”
龔清揚苦笑:“猜得太對了。一個人想要在網絡上消失,真的很容易。”
須川說:“你甚至沒法聲稱他抄襲,因為你的小說還沒寫出來。”
“和龔小姐無關,這是A的故事……”艾斯打圓場般說道。
龔清揚想,我還是不該講的,這兩人是專業的,他們已猜到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要是他們問那個人的名字,我該怎么辦?只能堅持說此事與我無關,是朋友講給我聽的。
須川說:“要寫啊。只有繼續寫,寫自己想寫的,才是最佳的復仇!”說完,他一笑:“請把我的話轉告A小姐。”他又轉頭對艾斯說:“遇到抄襲者是命運,這時候,寫還是不寫,取決于自由意志。看起來,我們今天所有的故事,都沒有背離最初的主題呢。”
復仇。
這個詞如同筆直落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撲通一聲回響。
龔清揚長在只有男家長的單親家庭,爺爺的關愛彌補了沒有媽媽的缺憾,至于爸爸,他大多數時候更關注他自己,偶爾抽風似的想起來扮演一下父親的角色,每當這時,龔清揚寧可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
她剛才講的故事的開端與中盤都與現實一致,只有結尾被她掐掉了一點細節。說起來都怪爸爸,要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看了她的電腦,她又怎么會遇見那本書?
那段時間,論文答辯完了,但女兒還是整天窩在屋里,做爸爸的可能怕女兒網戀什么的,才會做出看電腦這種侵犯隱私的行為。這一看,就看到了龔清揚隔了小半年重新拾起來修修弄弄的小說大綱。
爸爸劈頭蓋臉地罵了她,意思是,你在寫的是什么東西,兩個男的談戀愛?!
爺爺在旁邊顯然也感到震驚,只說,有話好好說,不要罵揚揚。
龔清揚從未見過爸爸額頭暴起青筋的模樣,那樣子可以說是猙獰的。他平時總是笑嘻嘻的,飯桌上一向不提他的那些個玩伴以及曖昧對象,找些不咸不淡的話來講。他念過大學,不知怎的沒畢業,后來由爺爺出錢,他開過餐館、書店,都以虧本關店告終。自從龔清揚上小學,他就沒再做過任何有關賺錢的嘗試。倒也不見他在家待著,每天十點以后他就出門了,臨近晚飯回來。家里的晚飯一直是他做,打掃衛生有鐘點工阿姨。至于龔清揚的媽媽,據說生完孩子就離婚了,隨后和新的戀人一起去了美國,從此連信也沒來過一封,完全是恩斷情絕的架勢。
挨了爸爸的罵,龔清揚心里委屈。她想,我會找工作獨立,才不會像你一樣,靠爺爺養。我寫小說,也沒礙著誰。
想歸想,家教讓她不敢回嘴,悶聲吃完飯,她說要出去走走。爸爸在后面喊,你回來,大人的話還沒講完你就想走?她下了兩層樓梯,聽見他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
就是在那樣惶然又憤怒的情緒中,她去了福州路的書店,看到了那本書。
一個晚上,雙重打擊。先是爸爸的不理解,然后是麒麟的背叛。
她以為是麒麟的那個人,原來是喬一達。
給麒麟發完質問的留言,久久不見回應,對方要么隱身,要么不在線。她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爸爸,不情愿地開了門,門外是爺爺。
爺爺不知道她此刻心亂如麻,安撫般說,這么晚了還沒睡啊,又說,冰箱里還有你喜歡的奶油小方,出來吃?要在平時,爺爺早就睡了,他一定等了很久,見門縫的燈光一直沒熄滅,才找個由頭來和她說話。她剛哭過,確實想吃甜的,便說“好”。爺孫倆在一角的廚房餐桌坐了,爺爺沒有提她的小說,也沒有對爸爸反常的高壓態度做出評價,而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曾爺爺年少時遭遇劫匪的故事。
爺爺說,我爸凡事都有決斷,我念了物理系,在大學教書,全是按他指好的路走。如果不是他要求,我原本想學文,也想寫小說。現在想,如果我當時學了文,后面的日子,可能不好過。我爸大多數時間都是對的,但被指引的人,有時候難免還是不甘心。等到我自己有了小孩,我想,我不要像我爸那樣指手畫腳,小孩自己想走什么路,讓他走。
龔清揚沒說話。爺爺的放養,造就了爸爸不思進取的一生。她無法評判爺爺的對錯,畢竟對她來說,爺爺比爸爸更親。她在書店邊看書邊哭的時候,爸爸打來電話,她掐掉了。后來爺爺打,她就接了,說自己待會兒就回家。
吃完一塊蛋糕,爺爺還是沒提她寫小說的事。如果沒撞見那本書,她可能會和爺爺撒嬌,說自己就是愛寫,說爸爸老古董,現在寫這個的人多了。讀過署名喬一達的《野聲》,她感到,自己有過的對寫作的熱情和信心,仿佛被人用一根大棒打得粉碎,讓她甚至無法對最親近的爺爺說,我想寫。
第二天醒來,第一件事是看QQ,麒麟終究沒有回復留言。她心里的憤怒像一團不斷暈開的墨汁,忍不住發了長長的質問。她想,你為什么不干脆拉黑我?依然沒有回應,她簡直像對墻說話。
幾天后,導師喊了她和另外兩個門生去家里坐。導師問了他們的近況,有沒有找到工作,接下來的計劃。她的心不在談話上,直到一個同學問,龔清揚你怎么了,她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流了淚。她慌亂地解釋說,感覺前途迷茫,忍不住哭了,不好意思。心里知道完全是因為被剽竊的事。麒麟,喬一達,那人做得太巧妙,他的小說比她的大綱,飛躍了不知多少個臺階,她就算拿出來給人看,別人多半只會說,有那么點像,不足以稱之為抄,何況,有抄小說的,哪有抄大綱的?估計只是碰巧罷了。
連她自己有時也疑心,是不是自己過度反應,難道真是碰巧?喬一達與麒麟不是一個人?
轉念又想,麒麟的不回應,就是一種回應。
沒想到因為她莫名地流了眼淚,導師有些掛心。說起來,她爺爺退休前也在這所學府任教,雖不同系,估計導師聽說過她那個游手好閑的爸爸。導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主動幫她找了出版社的工作。在微信上看到導師說讓她過去面試的時候,龔清揚驚訝極了。
導師說,面試就是走個過場,你沒問題的,先實習兩個月,后面應該可以順利簽約。
龔清揚沒想過從事出版行業。她曾有過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可以靠寫網文養活自己。讀研期間寫的小說都是在朝著這個目標努力攢人氣,但很快就被閱讀量澆了涼水。出版社的工作應該就是看稿吧?因麒麟的背叛變得死氣沉沉的生活總算萌生了一絲新芽。
實習加上正式入職,幾個月過去,她終于發現,圖書編輯的工作中,看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是相對愉快的部分。開會,填表,各種雜務,成年人的生活充斥著太多的身不由己。
而她作為編輯的高光時刻,恐怕就是這個夜晚。兩位外國作家和她,輪流講述了各自的故事。隔了一年多,她終于能面對那個坎,借著A的遭遇,道出自己的挫敗。
就像須川說的,“寫自己想寫的,才是最佳的復仇”。
影視《再見的延續》
今天在會場見到喬一達,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她以為自己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奇怪的是,遙遙望著他在臺上侃侃而談,她只覺得陌生。她沒有從他身上看到半點麒麟的影子。也對,麒麟本就是他披掛的馬甲,不是他。
最難過的那段日子,她經常在網上搜索和他相關的信息。還真讓她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細節。在一個早期論壇,有個ID說,喬一達在美國期間的同居女友,研究方向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學,論文中有大量“孤島時期”上海文人的交往與生活細節。喬一達的成名作《八月》和該論文不無關系。那個ID自稱是喬一達前女友的朋友,給出了論文的鏈接。底下有人回復,我看過小說,也看了你貼的論文,不覺得這是抄襲。
龔清揚在心里笑了一聲。
按理,她該對喬一達敬而遠之,但她仿佛自虐一般,把他的幾本書都看了,包括今年書展前剛上市的科幻小說《石中火》。她無從知道他這次有沒有借鑒誰,或者從誰那里“獲得靈感”。看得出,他講故事的功力又有些見長。不過,如果心平氣和地做判斷,她覺得他反響平平的短篇集是最好的。她有個惡毒的猜測,也許那本書是他原創的。
她一直沒再寫小說。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對寫作的向往,直到須川那句關于復仇的話,重新攪亂她花了好久才得以平靜的心湖。
龔清揚對須川說:“對了,我剛才就想問來著,在大巴上撿到的那本書,讓您決定寫小說的,是什么?”
艾斯也露出興趣盎然的神色。須川的表情有些古怪。
“是《黑雨》。這本書拍成了電影,你們一定知道。我剛想起來,當初圍繞這本書,也鬧過剽竊的傳聞,有人說作者剽竊了某人的日記。那本日記后來也出版了,我一直還沒讀過,也有傳言說,日記在出版前經過修改,為的是和小說貼近,反證剽竊。”
艾斯若有所思地說:“真相總是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不過對于小說讀者來說,小說好看就足夠了。”
龔清揚點點頭,算是贊同艾斯。她準備買單,卻聽須川說已經買過了。艾斯說:“我們去看看外灘吧,龔小姐,你回家會不會太晚?我也可以和須川先生去。”龔清揚趕緊說:“不晚,我帶你們去。”
須川舉起杯,杯底是冰塊融化的水,淡得看不出酒色:“干杯,為了所有等著完成的小說。”
艾斯說:“祝小說家打敗小說竊賊。”
龔清揚一時間找不到祝酒詞,最后說:“敬自由意志,意志終將戰勝命運的安排。”
本文摘編自
《她的生活》
作者:默音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 2025-3
編輯 | 土豆苗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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