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二戰前的日本,許多人腦海中會浮現軍國主義的狂熱、血腥的侵略,以及一個被認為是國家象征,卻常常被描述為“形同虛設”、“被軍部架空”的天皇形象。從裕仁天皇在戰后看似超脫地走向神壇又走下神壇的形象,到一些歷史解讀強調軍部的“獨走”,似乎都在強化這種“天皇無實權”的印象。但真實的歷史是否如此單薄?一個對國家機器擁有憲法賦予的最高權力,并身披神圣光環的人物,真能在那個極端時代完全被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嗎?或許,是時候拂去歷史塵埃,看看“被架空”這個論斷,可能隱藏了怎樣的復雜與微妙。
要理解二戰前日本天皇的權力,不能簡單套用西方君主立憲制的框架,也不能孤立地看待某個時期或某個天皇。它是一個獨特制度下的產物,并且在不同時代展現出不同的面向。
明治維新后構建的日本政治體制,是深思熟慮后的選擇,帶有強烈的實用主義和象征主義色彩。《大日本帝國憲法》(明治憲法)的基石,是將天皇置于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天皇不僅是國家元首,是統攬立法、行政、司法大權的主權者,更是日本國民精神凝聚力的核心,是上承神代、擁有絕對道義權威的存在。這種設計,很大程度上借鑒了德意志第二帝國模式,但又將其“神化”到了一個極致——天皇不僅僅是統治者,更是國民信仰的源泉。
這不是“有實權”或“無實權”的簡單二分法,而是權力 存在于何處 和 如何行使 的問題。 明治憲法雖然賦予天皇包羅萬象的權力,但也設置了一套執行機構:內閣、議會、樞密院、軍部(擁有帷幄上奏權,可直接向天皇匯報軍務而繞過內閣)。這意味著天皇的權力通常通過這些機構間接地行使。天皇需要簽署法令、敕令、宣戰詔書,需要批準內閣大臣、軍隊大將的任命。這些絕非橡皮圖章。
在明治時代,明治天皇本身就是一個勤勉且具有一定決斷力的君主。他并非整天只顧禮儀,而是經常與元老重臣開會,聽取報告,在重大決策關頭(如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發揮了關鍵作用。雖然他倚重少數寡頭組成的“元老”,重大決策常常是元老會議拿出方案后他批準執行,但他對軍政要務保持著密切關注和深入了解。可以說,明治天皇是將至高無上的憲法權力,通過與核心精英的合作,有效地轉化為對國家方向的影響力。他用自己的勤政和對國事的掌握,樹立了一個將象征權力轉化為實質影響的范例。
然而,進入大正時代,情況發生了變化。大正天皇由于健康原因,其個人在政務上的參與度和精力遠不如其父。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權力向下層(特別是黨派政治、文官集團和軍部)的分散,也給人留下了天皇逐漸“淡出”核心決策的印象。但即便在這一時期,天皇或皇室成員(通過攝政)依然是政權合法性的終極來源,軍部和政黨為了爭奪主導權,反而更需要爭取天皇的“支持”或至少是“不反對”,以便師出有名。天皇的神圣地位,使得繞過天皇的完全“架空”幾乎是不可能想象的,只能是設法影響或利用天皇的意愿。
二戰前最具爭議,也是“架空”說流傳最廣的,當屬昭和天皇裕仁。這其中有戰后盟軍出于策略考慮,保留天皇制并將其定位為國家象征,以此方便治理日本的因素。但將所有戰爭責任都推給軍部“下克上”、“獨走”的論調,同樣忽視了裕仁天皇在其漫長統治中所扮演的角色。
誠然,日本軍部在1930年代迅速膨脹,通過人事任免、政治暗殺、發動對外事變等方式,一步步裹挾甚至綁架了政府,走向戰爭。軍部的“獨立統帥權”也確實讓內閣很難直接約束軍隊。然而,這并不等于天皇失去了所有影響力。
首先,軍部向來是將天皇作為他們行動合法性的最高來源。“圣斷”是任何重大軍事或政治行動獲得通過的終極許可。軍人高呼“為天皇陛下”而戰,他們的權力邏輯,恰恰建立在天皇的神圣不可侵犯和最高統帥地位之上。他們固然可能在實際行動中推進行動進程甚至先斬后奏,但他們很少會去挑戰天皇的 權威本身。
其次,史料研究揭示,裕仁天皇并非一個被蒙在鼓里的無知君主。他每天都會聽取各種簡報,尤其對軍務細節保持著濃厚興趣。他通過侍從武官、軍部內部人脈,對國家大政方針和軍事部署有相當深入的了解。他擁有駁回內閣提議或軍方計劃的憲法權力(雖然輕易不使用)。
裕仁天皇權力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常常不是以西方總統或首相那種直接下達行政命令的方式體現,而是通過更內斂、更具暗示性的方式:他在御前會議上的發言,即便只是短短數語,其分量也遠超任何大臣;他對某個提議表現出的情緒或態度,都能在最高層引發連鎖反應;他關鍵時刻的沉默,可以被軍方解讀為默許和支持。而最能證明其并非“被架空”的,莫過于兩個決定國家命運的關鍵時刻:一是1936年二·二六事件后,他對叛亂部隊迅速而堅決的態度,成為平叛的重要推動力;二是1945年戰敗前夕,在政府和軍方對于投降與否爭執不下時,裕仁天皇兩次在御前會議上作出的“圣斷”,直接拍板決定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從而終結了戰爭。如果沒有他的最終決斷,日本很可能會選擇“本土決戰”,帶來更多生靈涂炭。
這兩個例子強有力地表明,在那個特殊體制下的最關鍵節點,終極的決定權和影響力依然匯聚在天皇那里。他的權力不像流水般持續性地驅動政務機器的每個齒輪,而更像是深藏在系統核心的“定海神針”,在危急關頭能夠決定船只最終的航向。
因此,“二戰前日本天皇被架空”的說法,是一個對復雜歷史機制的過度簡化。它忽略了明治憲法設計的獨特性、天皇作為國家象征與道義源泉所帶來的無形巨大力量、天皇通過憲法程序和個人影響力(即使常常是間接和微妙的)參與并影響國家決策的事實。尤其是將神圣權威與世俗權力集于一身的設計,使得任何想要實際掌控國家的力量,都必須設法在天皇的旗幟下行事。天皇更像是一個處在復雜權力網絡中心的、擁有最終簽署權和神圣合法性源泉的人物,他在這個網絡中與不同的玩家(軍部、內閣、元老、重臣)互動、平衡,有時受制,有時駕馭。
二戰的悲劇,是日本獨特天皇體制下多種結構性缺陷和人為主導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身處體制頂點的天皇,無論其本意如何,都必然是這場歷史洪流中不可或缺的關鍵角色,擁有與其神圣地位和憲法權力相符的巨大影響力與歷史責任。撥開“被架空”的迷霧,看到這一更 精妙復雜的權力圖景,或許才是對那段歷史更負責任和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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