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晚上十一點，我從地鐵出來，一路走到小區樓下。

我聽見有人叫我，一個看起來大約四十歲的男人走上前來，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說：「你這個女孩子蠻可愛的，真的是古靈精怪的。」

越說越高興，他問我一個人嗎，回家嗎？幾乎要把我圍住。

這種千篇一律且充滿「我想得到你」意味的搭訕，他究竟從哪學來的？

在空氣里回復一個沉默，是我在這類搭訕里做出的，可以說是虛張聲勢的抵抗。

我不清楚，如果我開口表達不爽，會否讓人惱羞成怒，說我不知好歹；也不知道，會不會讓對面的人剛好可以套網絡公式，以為我的不滿，是因為女的瞧不起他。

這幾年，每次因為戀愛、dating，甚至只是普通的日常社交而發生極端暴力事件時，我都會忍不住想要發出一個疑問：

究竟是誰在向男性許諾，擁有一個女人是你應得的權利。

我僅指部分有此想法的人，將會在下文一一對應，請勿無號入座。

或許，可以從 Netflix 的新劇《混沌少年時》，這部被英國列入性教育清單的片子開始講起。

《混沌少年時》從一場清晨的逮捕開始， 13 歲的小男孩杰米被指控為嫌疑人，罪名是殺害另一位同齡的同學凱蒂。

一句話概括劇情就是，兩人都是有毒的男子氣概的受害者。

13歲，正是對性產生好奇的年紀，而父權框架里對「合格男人」的要求，則從這個年紀開始，把男孩們分成了弱者和勝者，女孩則成為勝者的獎勵，也承受著傷害。

被杰米所殺的凱蒂，因為有崇拜的男生，于是答應了對方「給我發你的裸照」的要求，結果被惡意傳播得全校皆知。

杰米是男孩競爭里的的弱者，他不擅長體育運動，長得瘦弱，沒有女生喜歡他。

不被喜歡不影響他想辦法展示自己的男子氣概，比如，他會在ins上轉發并評論許多美女模特，用充滿性暗示和攻擊的語言。當然他也參與了凱蒂照片的傳閱。他還想趁虛而入，在大家都嘲笑凱蒂時，邀請對方和自己約會。

沒有得到女生喜歡的杰米，在instagram 上發布了自己的照片，但引來的只有嘲諷。

凱蒂用「非自愿獨身者」「二八定律」「紅藥丸」等詞匯嘲笑他，約等于「屌絲」的意思。

與咨詢師的聊天中，杰米向對方袒露自己不被喜歡，是因為長得丑，并反問「你不是應該說我不丑嗎？」

但他在尋求的，從來不是「我長得好看」這種認同，而是希望獲得通往男人圈的入場券。

即獲得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得到，那就是女的嫌他丑。女的果然如「二八定律」所說的那樣，只會被男性中那前 20% 的人吸引。

這是故事的背景，而我想要討論的，是劇中提到的許多原本小眾又陌生詞匯，如今卻在青少年群體里廣泛傳播。

非自愿獨身者，在互聯網有一個常見的縮寫：「incel」。這個群體的主要特點是：極端仇恨女性，他們會告訴無論因何原因而單身的男性：你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是因為女人。

如今在微博，當表達對于部分男性的憤怒時，網友常常用 incel 來代稱他們，多發生在反擊男性的「撈女」言論，彩禮糾紛等具有較為強烈的兩性矛盾場景下。

但它不僅是一個流行詞，也是一個重要社會現象。學者勞拉·貝茨在《隱秘的角落》一書中提到，也許我們認為 incel 群體都是與社會有著極大脫節的人，很少能造成線下影響力和具體威脅，但在撰寫本書時，她發現某個最受歡迎的非自愿獨身網站有超過 35 萬主題帖、300萬條跟帖和超過9000名會員，另一個網站則有 8500 名會員，將近200萬的跟帖。

這些非自愿獨身的網站，往往會討論如何實施強奸而不被逮捕，為女性發明新的詞匯——雌性人類，使用縮寫FUG（該死的丑女孩）。

用一套新的語言來描述女性，就會更容易忘記她是一個人。

最惡性的結果是，有人開始對女性進行無差別的殺害。

事實上，非自愿獨身者一詞，起源自上世紀90年代，25歲的阿蘭娜因為「孤獨的處女」這樣的玩笑而飽受傷害，于是發起了「阿蘭娜非自愿獨身計劃」，為受過傷的男男女女們提供一個可以互相分享自己的恐懼、挫折和不悅的網絡社群。

沮喪的人們在互相鼓舞中燃起信心，重新投入生活，二十年后，這個用來彼此支持的社群，被篡改成「是女人導致我單身」，成為許多厭女人士棲息地。

而「二八定律」和「紅藥丸」，是非自愿獨身者論述自己是受害者的核心理論。他們認為只有女性才掌控著性的主導權，她們只和男性中最有吸引力的那20%發生性關系，導致其他男性只能被迫單身，或者成為「接盤俠」。

紅藥丸來源于電影《黑客帝國》，電影主角可選藍藥丸或者紅藥丸，如果服用紅藥丸，則能看見世界的真相。非自愿獨身者認為的世界的真相是：從政府到社會文化，所有的運作都是為了抬高女性，打壓男性。

沒能成為父權制中的合格男人是痛苦的，無論把這份痛苦怪罪到女人頭上，還是抱團取暖，都無法真正解決這一份悲劇。

悲劇如何體現？

非自愿獨身者，雖然厭惡女性，但依然渴望得到女人，畢竟自稱為「非自愿獨身」。

在這些群體聚集的網站里，也會有人會積極尋求改變，想要通過提升外貌條件來結束獨身的生活，他們會發布自己的照片尋找建議，配文「沒戲了嗎？」但并不是都能收到鼓舞或是安慰的話語，侮辱、嘲弄、勸他放棄的回帖也在攻擊著當事人。

當有用戶在這樣的論壇上發帖詢問「為確保足夠的殺傷力，朝自己開槍的最佳部位是哪里」時，收到的 70 條評論里，絕大多數都在催促他快快行動，并殘忍地給出技術性建議。

所以，一邊攻擊別的模特照片，一邊發布自拍的杰米，哪怕把照片放到和他一樣厭女的非自愿獨身者圈子里，也不會獲得比 instagram 更好的結果。

因無端的仇恨而聚到一起的人，不會生出愛和同情來。

關于「紅藥丸」的真相，真的如 incel 所認為的，社會正在讓男性淪為大范圍的受害者嗎？

勞拉·貝茨在撰寫《隱秘的角落》時提到，過去八年里，她每周都會到學校與學生討論性別歧視的話題，但到后來，男孩們變得很生氣，認為在眼下政治正確已經變得瘋狂的社會里，男性才是受害者，許多女性在強奸問題上說謊。

我嘗試查詢了在強奸案里，是否真的有那么多「女人誣告并得到支持」的例子。結果顯示，不同國家（比如英國美國）性侵案里的誣告率與其他犯罪類型的并無差別，約在2%-4%。

而在我國，隱案率則是1:7，大約每8個受害者中，只有一個會選擇報案，剩下7人則是出于各種原因，選擇「算了」。①

「受害擔憂」也發生在東亞社會里，《大眾文化的女性主義指南》一書里，學者孫希定和高中老師聊天時，得知男學生總是在討論「逆歧視」，指責女孩們總是會讓他們買名牌包。

老師問：「那你和女生交往過嗎？」男孩們則回答：「雖然我目前沒有交往過......」他們的經驗，來自于網上認識的大哥。

在中國社會里，爭議往往發生在彩禮糾紛里，當找工作變得困難，向上的通道越發收窄，無論男女，對于金錢的焦慮都會急劇升高。

女人很容易騙取彩禮嗎？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公開數據顯示，僅就2023年的4756起與彩禮相關的司法糾紛中，僅 0.8% 被歸類為詐騙案件，其中部分詐騙發起者為男性。②

在過去，真的能輕輕松松分配到一個女人嗎？

從16世紀到19世紀末，中國男性中有超過20%的人被認為是光棍，30-35歲的男人中，約有1/4的人是未婚的。

許多沒有妻子的獨身者，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走上了土匪之路。③

非自愿獨身者的極端化，就是在世界各地發起關于女性的仇恨犯罪，很多女性死去了，但發出行動的人，直到最后也都沒有解決自己想要的非獨身需求。

在 incel 的網站里，他們成為了英雄，成為了「真正男子漢」。虛名加身的代價，是自己未來的一切可能性，也因此被抹殺掉了，13歲的杰米的未來也即將被抹掉，連同死去的女孩一起。

而非自愿獨身者們曾經用來為自己辯護的「二八定律」「紅藥丸」，最終也成為回旋鏢扎在每一個在男性競爭里成為失敗者的少年身上。

只要仍舊追求父權敘事里的男子氣概，則不可避免地讓部分男性成為弱者，成為被霸凌的對象。

找一個女人來責怪當然很容易。2008 年，25歲的日本男性加藤智大在秋葉原實施了無差別殺人的恐怖行徑，原因是他覺得自己是無人氣男，沒有女人喜歡他，因為他長得丑。

加藤智大控訴：「有了女朋友，就不會辭職、賣車、不會為了躲債而深夜潛逃，也不會患上手機依賴癥。」

事實上，女人無法幫助他找到一份工作，也不一定能幫他戒掉網癮。但在他眼里，女人是他最后的「希望」。

上野千鶴子在談及弱男敘事時說：「對男人而言，有女朋友意味著什么？為什么他們會說，即使沒有學歷、工作、收入，只要有了女朋友就行呢？因為只要有了女朋友，‘我’就能成為一個男人。」

「男人不是被女人選上之后成為男人的，而是被男人集團承認后才成為男人。女人是加入其中的資格條件。」女人有時候也以獎勵的方式出現。

實際上，怪女人完全無助于有毒的男子氣概給男人造成的種種剝削和震懾。女人拿回性同意的身體自主權已是大勢所趨。把女人當作人，把自己也當作人，是在當代社會，許多人需要盡快學習的一課。

《混沌少年時》全四集，大概給我們解釋了杰米殺人的成因。

在學校，學生遭受身體/語言的欺凌時老師選擇無視；在家里，價值觀剛剛萌芽的孩子，正是對異性產生好奇的年紀，卻整日躲在房間，大量接觸網絡仇恨和不實信息。

男孩想要學習如何談戀愛？有人教你。

油管上為男性提供搭訕指導的 Honest Signalz 擁有近 1400 萬次點擊量和10萬名訂閱者，在關于如何和女孩發生性關系的指導里，導師鼓勵在互動中加入身體接觸和性行為相關的對話：「我覺得大多數女孩都喜歡在做愛時被掐喉嚨，還要扯頭發。」

教男孩搭訕的導師們「有理有據」，證據來源于色情片。BBC的調查顯示，60% 的人在16歲之前看過色情片，這些色情視頻關于性的描寫，往往充斥著侵略和侮辱性。

這些僅男性圈可見且相信的性愛模式，如何影響了青少年呢？學者勞拉·貝茨稱，有一所學校發生了強奸案，老師問這名14歲的男孩：「為什么她哭的時候你不停下來？」男孩不解：「因為女孩在做愛時哭是正常的。」

或許正因此，對很多男孩而言，女孩控訴強奸是一種誣告。

網絡進入孩子的世界實在太早了，尤其是高強度上網的孩子背后，必然有一個不陪伴的家長。

我采訪過的中學心理老師也曾袒露，沒有性經歷的孩子們，平時也喜歡玩梗「菜花」「艾呀，梅事啦」，男孩會過早地擔憂自己的男子氣概，懼怕性能力不夠強。

《混沌少年時》的故事結束了，少年終要為自己的謀殺付出代價。

作為成年人，我們當然有責任為身邊或家里的小男孩作出引導，告訴他那些有毒的男子氣概，根本不是他需要修煉的功課。也可以在鼓勵男孩競爭的氛圍里，更多地引導他要建立聯結，用情感而非暴力去進行社交。

家人是作為兜底的存在，卻無法真正幫助男孩遠離男子氣概占主導的社交文化。最終能長成什么樣，似乎又是各憑選擇的事。

但無論男孩們最終選擇怎樣的價值觀，時代已經改變。

我們來到了一個女性已經擁有選擇權、性同意權的時代。要和一個女性親吻，發生性關系，都是需要征得對方一句「Yes」的。

這不是商量，是宣告。無論此刻有多少人依然擁護著那些過時的利己的價值觀，時代都不可能往后倒退。

①性犯罪類案件，每一起報案背后有七起被隱藏

https://www.inewsweek.cn/society/2021-08-29/13678.shtml

②為什么越來越多的男性認為自己是受害者？

作者Wu & Zhang，翻譯：Evan & Alice

③Estimates of missing wome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QUANBAO JIANG,SHUZHUO LI,MARCUS W. FELDMANandJESúS JAVIER SáNCHEZ-BARRICARTE

書籍：《隱秘的角落》《厭女》《大眾文化的女性主義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