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拾辦公桌那天,我在抽屜最底層摸到一板過期三年的胃藥。鋁箔包裝上,2018年的生產日期已經氧化發黑。
"林姐,這個還要嗎?"行政部新來的小姑娘探頭進來,手里抱著空紙箱。她涂著奶茶色指甲油的手指,正捏著我用了十年的搪瓷杯——杯身上"先進工作者"的金字已經斑駁得看不清。
"扔了吧。"我擺擺手,突然想起這杯子是45歲那年工會發的。那會兒我剛做完子宮肌瘤手術,出院第三天就回來趕年度報表。
走廊上傳來熟悉的打印機卡紙聲,"咯吱咯吱"像老風濕病人的關節。財務室王姐晃著保溫杯經過:"真走啊?下個月職工體檢你不參加了?"她杯子里泡著的西洋參片上下浮動,像極了我們這些年懸而未決的晉升名單。
2
歡送會比想象中冷清。
科室年輕人都在趕618促銷策劃,只有臨近退休的幾個人端著一次性杯子過來。奶油蛋糕上的"光榮退休"四個字化得歪歪扭扭,像極了我在考勤表上簽過的三十年早退記錄。
"以后跳廣場舞記得叫我啊!"工會主席老周舉著手機要加我微信,鏡頭反光里我看見自己新染的栗色頭發——發根處冒出的白發像漏網的魚苗,怎么都撈不干凈。
地鐵換乘通道的穿堂風掀翻了我的防曬帽。彎腰去撿時,發現后腦勺有一撮頭發沒染到,灰白得像落滿霜的枯草。
3
推開門就聽見廚房"砰"的一聲響。
我媽舉著鍋蓋當盾牌,灶臺上躺著條炸糊的帶魚。"你回來正好!"她鼻尖上沾著面粉,"燃氣灶打不著火,我用空氣炸鍋試的..."
七十三歲的老太太,上周剛因為骨質疏松住院,現在踩著拖鞋在油漬里蹣跚。我奪過鍋鏟時,發現她右手虎口處還貼著輸液后的止血膠布。
"媽!醫生不是說..."
"說個屁!"她突然用老家話罵了一句,"我閨女苦了三十年,回家連口熱飯都..."話沒說完就開始咳,震得廚房吊柜里的保鮮盒嘩啦響。
4
弟弟是踩著外賣員按門鈴的聲音進門的。
"單位加班。"他西裝褲膝蓋處有兩道褶,一看就是跪著擦過投影儀。四十歲的人,發際線已經退到頭頂中央,像漲潮時被遺忘的礁石。
他帶來的塑料袋里裝著降壓藥和護肝片——和我床頭柜抽屜里那盒是同款。我們相視一笑,誰都沒提上個月一起拿到的脂肪肝體檢報告。
"姐,你現在每月退休金..."
"夠給媽買鈣片。"我截住話頭,瞥見玄關鞋柜上貼著的水電費單子。數字比去年又漲了一截,像永遠追不上的血壓值。
5
存折是從我媽裝毛線的餅干盒里翻出來的。
"你爸留的。"她抖開那張印著工商銀行的老式存折,1998年的油墨印已經暈染成一片藍霧。夾層里掉出來的全家福上,我爸的工作證還別在國營廠深藍色工裝上。
我盯著那個永遠停留在52歲的男人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照片角落里有本臺歷——1995年6月,那會兒他還沒查出來肺癌,我還沒開始每月往家里交工資。
"取出來添點,給你換輛新能源車?"我媽眼睛亮得像二十年前商量給我買嫁妝。
我捏著薄薄的紙頁沒說話。這張五萬塊的存折,在2023年剛夠給老房子換套智能馬桶——醫生說她這年紀最怕摔。
6
半夜被小腿抽筋疼醒時,發現手機亮著。
前同事發來消息:"新來的主任把你養的多肉扔了。"配圖里我那盆長了八年的玉墜,正孤零零躺在垃圾桶蓋上。
客房傳來我媽的咳嗽聲,和三十年前哄我們睡覺時一個頻率。只是現在每兩聲咳嗽之間,要多喘一口氣,像老式留聲機卡碟的間隔。
摸黑去廚房倒水,發現保溫杯里飄著幾粒枸杞——比我平時泡的多了三倍。杯墊下壓著張便簽:"姐,周六陪你去醫院復查甲狀腺?"字跡潦草得像他小學時不及格的作文本。
7
退休第七天,我終于拆開了那個旅游宣傳冊。
云南雙飛六日游,價格抵得上三個月養老金。封面上穿著民族服裝的姑娘笑得燦爛,我卻在注意事項里看見"65歲以上需家屬陪同"的紅色標注。
陽臺上,我媽正踮腳夠晾衣桿。她秋褲褲腳短了一截,露出腳踝上手術留下的蜈蚣疤。當年我在這家醫院護理部值夜班時,見過太多這樣的疤痕——像樹干的年輪,記載著所有無人知曉的疼痛。
"媽!"我沖出去扶搖晃的晾衣架,"不是說等我回來晾嗎?"
"等你?"她撇撇嘴,"等你磨蹭完,衣服都能自己晾干了。"
洗衣液清香里,我突然發現她頭頂有個旋兒和我爸一模一樣。這個發現讓我鼻子發酸——原來至親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
8
今天社區醫院來做退休人員體檢。
B超醫生盯著屏幕皺眉:"上次查出來的囊腫長大了啊。"她冰冷的探頭壓在我小腹上,那感覺和二十年前產房里聽胎心時一模一樣。只是這次,沒有人會為檢查結果歡呼了。
回家路上買了條活魚。攤主問要不要殺好,我搖搖頭——突然很想看看生命鮮活時的樣子。魚在塑料袋里撲騰,水珠濺到裝著體檢報告的手提袋上,暈開了"建議隨訪"四個字。
推開門,我媽正戴著老花鏡研究手機:"這個養老金認證怎么人臉識別總失敗?"屏幕上她的皺紋被攝像頭拉伸變形,像幅未完成的抽象畫。
"我來弄。"接過手機時,發現她指甲縫里還留著早上剝毛豆的青色汁液。這雙手給全家人洗過尿布、織過毛衣、點過煤氣灶,現在連智能機的Home鍵都按不響了。
后記
退休第三個月,我終于學會了用空氣炸鍋。
今天試著烤了紅薯,焦香味驚醒了午睡的媽媽。"香得很!"她湊過來時,我看見她白發根部新長出的黑發——原來人老了,頭發也會像植物一樣迎來第二春。
窗外,玉蘭樹正在落葉。一片黃葉子飄進廚房,正好落在裝退休證的抽屜上。那里面還壓著沒用的旅游優惠券、過期的體檢卡,和一張寫著"等媽八十歲帶她去海南"的便利貼。
"明天包餃子吧?"我媽突然說,"你爸以前最愛吃韭菜餡的。"
我點點頭,往烤紅薯上又澆了一勺蜂蜜。
生活給的苦,總要自己加點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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