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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我的發小——清華學子道先老弟
文/公仲
驚蟄那天,風蕭蕭,雨霏霏,寒氣襲人。這在內華達州是少有的春寒料峭的日子。中午餐前,我打開了手機,發現有一個信號在我眼前跳動,那是曾道先在呼叫。我想,還是在圣誕節我們互致了賀信,今年一月六日,他還發了一篇別人寫蒯大富的長文給我看。今日,會有什么好事呀?忙點開手機看,是她女兒曾曉華的來信。我有些奇怪,怎么要她女兒用他的手機發信給我?正疑惑中,那簡短的信的內容就完全呈現在我眼前了:“叔叔好。我是曾曉華,曾道先的女兒。我爸三月一號晚上去世了。走的很安詳平安。我們葬禮從簡。”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太不敢相信了!我即去信說,我實在接受不了,愿聞其詳。我真的還在想去卡爾加里看望他和家儀呢!我說,“我家與他家是世交,他是我的發小,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和他的一家人。望家儀節哀!與我保持聯系。謝謝你給我通了信息。你有這位好爸爸,值得驕傲!永遠懷念他!”曉華回信說,“我媽媽心里有些準備。我們也是。他自打圣誕節就不大好。因為心臟病,身體一直走下坡路,最后走的很快。我媽現住在中式老人院,生活規律。她需要一些時間來節哀。謝謝您寫給我們的話。我會轉給我媽。”現在,我還能再說什么呢!不禁老淚縱橫,想起了李清照《武陵春》的詩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回想道先,我第一次見到他,竟是在我們老家永新的一個照相館的櫥窗里。抗戰期間,我們都逃難回到了永新。道先家是從上海回來的,那時他還在孩提時期,長得白白胖胖,清純陽光,十分可愛。照相館老板不知怎的認識他家,專門為他拍了個藝術照,放大起來,掛在櫥窗里來招攬顧客。這照相館在小小的城里,獨此一家,美照一出,當即就引來不少人群圍觀,有認識的人說,這不是衛生院李院長的外孫嘛。時我剛上小學,正路過此處,也在圍觀中,聽到此言,暗自竊喜起來:“李院長家與我家很熟呀!他可是我的小弟弟呢。”往后,我每天上學經過那里,看到他那笑瞇瞇的神采,十分開心,也十分驕傲。
抗戰時的永新,偏安一隅,雖也有兩次日本過兵,遭兩次騷擾洗劫災禍,可也有國立中正醫學院兩度遷校來此,為百姓帶來了福祉。我就是個受益者幸運兒。我家剛從河南開封遷來,我突患急性白喉,幸得媽媽及早發現,請醫學院醫生抓緊搶救,才撿回一條命來。道先一家與我家,還有唐家發小唐恢同家,都住在永新禾川秀水江畔,號稱盛家坪的地方。道先家在東頭,臨近河東碼頭,唐家在南頭,我家居中。對面是大成路,我們的小學,后來的醫學院都在那里。道先爸是早年留學美國經濟學博士,唐恢同爸唐學詠是法國音樂博士,我爸是巴黎大學醫學博士。我們三家都可算是知識分子家庭。三家父親都在外地奔波,家中只有婦孺之輩。
我們小時候,都喜歡到唐家玩,他家院子大。我們蒙蒙躲躲,打打鬧鬧,無人干涉。唐太太十分熱情寬容,讓我們盡情玩耍,我們玩累了,她還準備了點心招待。當時我還不知道,唐太太朱光玉是燕京女師大的學生,曾被選為代表參加過五四學生運動,與劉和珍是同學,還當過三年女中的校長。我們幾個發小中,就算道先斯文謙讓,打鬧也不過分,小名叫“彬彬”,文質彬彬也。我們都在永新的實驗小學。最早的校長是著名的教育家陳鶴琴。后來是認真負責、踏踏實實的教育家穰遠懋。道先、恢同是同年級同學,他倆十分聰明,學習成績都拔尖。恢同常自謙說道先學習比他好,其實完全不分高下。
抗戰勝利后,道先一家去了上海,他從上海考入清華,而恢同竟從老家永新直接考入了北大。而我雖高兩級,卻不爭氣,小學被指派當了個什么學生會主席、兒童團長。解放后,在中學受黨的教育,竟熱衷于政治,抗美援朝報名參軍干校未獲批準,高中畢業,又響應黨的號召,放棄高考,直接參加工作,短訓后,派到中學去做團委書記,教高中政治課。時我年19。可后來,55年政審,因家庭海外關系復雜,判為不宜做政治工作,送去教育學院進修語文,當了名語文老師。從中學到大學,直至99年退休。
五十年代以后,我們各奔東西,就很少聯系了。可有一天,我忽然在《中國青年報》上看到了一張不小的照片,是國家領導人董必武與清華大學學子們圍坐一起促膝談心的。我突想,會不會有我認識的發小道先呀?就仔細去查看。可一看,竟發現正是道先在其中,而且,緊靠在董老身邊,位置顯著。我大喜過望,大叫起來。心想,道先肯定在清華表現出色,特別選拔出來的呀!我真想立刻給他表達出我的心情,可當時的通訊落后,無法訴說。我還聽說他在校還參加了學校的合唱團,能吹口琴,歌聲嘹亮。他可全面發展呀!果不其然,他的杰出表現,在清華畢業后即被留校,在水利系從事教學工作,當時的胡錦濤就是他的學生。他又與他的同學盧家儀結為連理,都留在清華。他們真是琴瑟和鳴,比翼雙飛。
當然,道先也有些不太順心的思想包袱,他父親被認為是買辦資產階級。解放前,曾是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中國分公司的高管,當是高級知識分子,行業專家。就在解放后,還進入了上海紅十字會的領導階層。這在今日根本不算什么問題,而當時有些人卻以為是很嚴重的問題。所幸,道先為人處事一貫小心冷靜,謹言慎行,一心撲在業務上。所以,盡管在清華經歷了種種政治運動、反右文革,他都安全過關,雖有些波折,沒受到什么大的沖擊。他業務過硬,學術精湛,還受到多種表揚和嘉獎。但是 ,他不知何故,也許是事業的過度操勞,竟患上了慢性的心臟病。有一次,他在路上騎著自行車,突感心臟不適。他當機立斷,拋去自行車,打上急救車,直奔醫院救助。正因搶救及時,他才逃過一劫。這也足見他的聰明機智,行事果斷。可從那時起就裝了個心臟起搏器。84年,清華大學新建立了經濟管理學院,請朱镕基來當第一任院長,可懂行的特別是要精通外語的老師奇缺,想從外系選調一些有才能的過來,而曾道先正是位全才,又精通外語,是最適合的人選,他便自告奮勇地轉系過來了。在經濟學院,他如魚得水,把經濟學術研究搞得風生水起,還到香港及海外去講學,參加各種學術活動。直到20世紀終結,他也光榮退休了。
退休之后,我們的聯系反而多了。我與我妹妹安君專程去了清華北大,與當年的發小道先、恢同歡聚了一回,還留下一張極為珍貴的合影。
這是我和我妹與道先、恢同兩家的留影。前面兩小孩,左是恢同兒子,右是道先女兒。后面左起即恢同倆口、道先倆口,中間是我妹,最邊是我。我妹是從美國趕來的,她兒時曾被兩家大人撮合過,說要給道先做媳婦。但世事遠非常人之所料,我妹曾被打入另冊二十余載,現也飄洋過海,天各一方,萬里之遙,能得以相見,就是緣分了,夫復何求!善哉善哉!可我與道先的情分還遠未了。21世紀之初,他竟專程跑來南昌,要與我一家好好歡聚一番,重溫我們兩家此生特別是抗戰在永新時的歷歷往事。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了一張他家保存多年的1939年拍的老照片來。那正是當年在永新老家李、唐、陳三家小孩聚合一起的。我實在萬分驚訝!這真是極為難得的珍品呀!
我仔細端詳,幾乎大多都不認識了。他便認真地一一介紹。前排左起:陳安君(我妹妹,圖中最小的,不到一歲)、李美麗(李家小妹,與我同年,道先小姨)、曾道先、唐宗純(唐恢同姐,與我小學同學,比我小一歲)、唐恢同。后排左起:陳公敢(我大哥)、李利伯(道先二姨)、李提多(道先小舅)、李瑪麗(道先三姨)、唐恢一(恢同大哥)、陳公容(我二哥)、陳公明(我弟),最后是我。
今日再看到這張照片,不禁戚戚然!李家只剩利伯一人,據說在溫州,也已是百歲老人。唐家恢同,雖大哥還在哈工大為退休教授,可老伴已逝,姐姐,我同班同學也走了。我們陳家,大哥化工工程師,二哥原美國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亞太地區總裁,連同我妹妹都已不在人世了,就我和弟弟相依為命。我與道先聊得十分悲涼傷神,他突提出想回永新去看看。我當然應該奉陪,然而,考慮他身體的狀況,而且當年交通還不便,特別是不久前,恢同回了一趟永新,說那里已面目全非,盛家坪沒了一點影子,找不到任何童年的記憶,徒然增加了悲傷失望,還是不去為好。于是,道先打消了回永新的念頭。道先個性文靜,游山玩水興趣不大,我們就聊起他家的故事來了。他父親是永豐人,抗戰期間仍在大后方工作,他母親是李院長的大女兒李馬太,從小就帶著道先在娘家生活長大的。所以,永新才是道先真正的老家,他可說滿口永新話,而對于永豐他沒有印象。就像登月首席科學家歐陽自遠,也是我們永新老同學,他能說一口地道永新土話,還有一位永新夫人,可對原祖籍他也沒有印象。道先母親是賀子珍賀怡老同學,賀怡更是同班的。
賀怡不幸去世后,她與子珍仍有聯系,他們都住上海,都愛吃永新的熏臘肉,還會互通有無。有人送了熏臘肉給子珍,她也會分送些給道先媽去。道先媽還曾托人給我帶話,說她想吃老家的熏臘肉。可我老家已沒直系親人,就托我在永新的學生弄來了一大塊熏臘肉,寄給了她。據說,她也分給了賀家。子珍外孫孔繼寧要搜集他外婆資料,計劃辦個賀子珍紀念館。我曾介紹他去找道先媽媽。可后來繼寧說,他去找過道先媽。道先媽說,她與賀怡很熟,對于他外婆子珍,她已談不出什么了。時道先媽已年近百歲,情有可原。道先回北京之后,他女兒已遠嫁加拿大,就為她父母申辦了去加拿大的簽證。不久,道先夫婦就雙雙飛到加拿大卡爾加里養老去了。
從那以后,我以為再也難有見面的機會了。可上帝竟作了精心的安排。2018年7月,我得機訪問了加拿大溫哥華。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抽空去卡爾加里看望他們。因時間緊迫,我買了飛卡爾加里的往返機票,一天去一天回,在道先家住兩晚,待一整天。真沒想到,飛卡爾加里,前后也要大半天。到達當晚,家儀做了一桌美味佳肴,雖然我們都不會喝酒,但中國味道,吃得開心,聊得痛快。我還關心地問了他裝了多年的心臟起搏器情況。他得意地說,一切正常,只更換過幾次電池。我這才放下心來。他家住房還很寬敞整潔,說是他女婿贈送給他們的禮物。這位女婿猶太先生倒很有孝心呢。當晚,我住在一間獨立的客房中,感到十分溫馨暖人。
第二天,正好是他們老人音樂聚會,他帶我前去觀看。第一個節目竟是他的口琴獨奏、獨唱,還有樂隊伴奏。都換了整齊劃一的藍白相間的禮服,個個精神抖擻,氣宇軒昂,老當益壯,叫我大開眼界。他口琴吹得有重音雙聲,節奏鮮明,到高潮時,他突然放下口琴,縱情高唱起來。歌聲渾厚低沉,頗有感染力。我激動得忙掏出手機,匆匆地拍錄下來。
直到今日,這段錄音視頻,我都珍藏著,時不時還會拿出來重新播放重溫。這里真是寄托了我在這萬里之外的的無限的情愁和思念!我五十年代的一位老學生,也是道先同級同學的清華大學吳翹哲教授,有一段懷念他的真摯話語,我就權作此文的最后結束語吧:“他是我的同鄉,見面總感親切。他是一位好人,好學生,好老師,給我印象很好。我會永遠懷念這位老鄉、老同學、老校友的!”
作者:公仲,原名陳公重,南昌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名譽副會長,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副會長。代表作: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編、臺灣新文學史初編、新時代新移民文學的發展、華文文學研究四十年等。本文完稿于25年3月29日,4月23日修改定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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