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簡介: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榮休教授,1992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曾就職于哈佛本科生院(Harvard College)、澳洲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RSPAS,ANU)、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EIP)等。作者授權發布。
特朗普再執政100天整。美國至少一半人覺得這是 “百日革新,美國復興”。另一半人認為是 “百日倒退,美國衰落”。盡管全球知識界大半對他惡評如潮,我還是堅持領袖的教導:看人應該用 “兩分法”, “不要把一個人看死了”。
在西方知識界對特朗普的惡評中最嚴厲的,當數 “他是個法西斯主義分子”。最新的聲討是4月21日前副總統戈爾在舊金山的演講,把特朗普的執政方式與納粹德國相提并論。戈爾演講正在全美國激起翻天巨浪。不要忘記,就在特朗普看來極有可能擊敗民主黨對手、贏得大選的2024年10月,西方主流媒體密集刊發多篇訪談和評論,警告美國選民千萬不要投票給特朗普:否則你們可能是在幫助一個法西斯主義分子擔任頭號強國的元首。在炮火連天的媒體報道里特別引起世人關注的,是來自特朗普第一任期間身邊幾位高官的警告。一位是曾任總統辦公室主任、退休將軍John Kelly,他告誡:“特朗普合乎我們關于法西斯主義的通常定義”。如果再次當選,特朗普會像一個獨裁者那樣實施管控。他回憶,特朗普多次跟身邊官員說:“希特勒也做過不少好事”。與Kelly聯署這份告誡的13位資深共和黨人,強調他們如此公開反對本黨的總統候選人,是把國家置于政黨之上。
與 Kelly 同等分量的另一位警告者,是特朗普第一任期間的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Mark Milley,他的評判更尖銳:“我終于認識到,特朗普是一個total完整的法西斯主義分子”。因為該總統竟然要求他動用美國軍隊壓制公民反抗特朗普的和平示威,被他拒絕,因為總統的這個要求違反了憲法。
我對當下美國政界的紛爭高度關注,部分原因是2018年前我在香港設計和教授了多年的課程Modern Dictatorship: West vs East。特朗普執政的風暴,是打燈籠也難找到的鮮活案例,能夠讓世人學到什么是法西斯主義和獨裁政體。這個趨勢不僅關乎到美國本土,也關乎到印太區域的安全和繁榮。在討論之前必須交代:我對這個主義及其政體,是抱著客觀的分析視野,并非無條件的聲討。做學術研究,應該是理解第一,聲討第二。
首先要解釋的是,法西斯主義在西方政治社會學里是一個寬泛的范疇,而且與其它幾個主義有相互借鑒和交叉的環節。它最壞的極端表現、也因此招致文明世界1945年后時刻警惕的,是希特勒把種族主義作為在德國推動法西斯主義運動的基礎。希特勒就任元首以后,對于如何運用獨裁權力,第一考量是種族因素。他的政權最終造成一千萬平民的死亡(不包括戰場上的傷亡),主要滅掉的是所謂的劣等種族,猶太人、吉普賽人、斯拉夫人等,憑借的是法西斯主義的權力機制。這就是該主義的原初意義:權力盡可能集中,最好是集中到一個人手里,“元首” 乾坤獨斷。法西斯主義在其它的歐洲地區以及早先的殖民地拉美國家,如果沒有以種族主義為基礎,就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肉體上消滅少數民族的政府操作。甚至最早(1922年崛起)在歐洲法西斯主義成為全國政治主流的意大利,也沒有把種族主義作為其理論、政策和法律的核心原則。所以二戰結束以后,意大利新政府對本國法西斯主義組織及其成員的處理,就不像在德國那么嚴厲。又過了若干年,法西斯主義領袖墨索里尼的后代,還出馬競選該國的議員,她并沒有被禁止參政,且受到相當一部分民眾的支持。這種政情在1945年以后的德國是絕對違法的。
講到此處需做一個承上啟下的小結:最初源于古羅馬傳統的法西斯主義,本意是在一個政治社會單元里,小的如城市大的如行省,最大的是共和國或帝國,面對來自內部或外部的非同尋常的挑戰,必須把行政權力集中起來,以便一錘定音、快刀斬亂麻。法西斯主義分子集中權力的對立面,主要是地方的松散權力結構,特別是國家層面上體現分權格局的多黨議會制度。該主義最得民心的號召力是:我們正面對著一大堆麻煩,許多領域里積累了重重危機,絕不能再用慣常的拖拖拉拉、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的方式應對。我們國族The Nation-State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必須把權力從議會和地方機構那里拿過來,由行政當局掌控。行政機構一把手的權力越少受制約,貫徹下去就越有效力。全國的行政權力集中到首腦手里,他的指令就是法律,因為要靠他來拯救國族。特朗普第二任首次在國會的演講,鐵桿支持者力圖發送此一信息:He is saving America 他在拯救美國!
依我的觀察,這樣的法西斯主義就是特朗普的奮斗目標。他在第一任期間沒有達成盡量集權的效果,許多事情半途而廢,憤憤不平,早做復辟準備。第二任就職后,拼命奔向這個目標。在此意義上,特朗普是法西斯主義者。而且我要說明:雖然普通的美國民眾也厭惡法西斯主義的標簽,但并不反對以這樣的集權方式(注意:這里強調的是行政手段)解決老大難問題。至少超過半數的美國選民認可一個強勢總統是及時的和必要的,因為美國多年來亂七八糟的狀態已經令一半選民忍無可忍,否則他們為什么把選票投給特朗普?他們并不是對這個前任總統無知無識:這伙計丑聞不斷,官司不斷,大話不斷,但他的主張里確實有許多誘人之處,這充分反映在2月25日哈佛大學等機構發布的民意調查里:58 % 的選民對特朗普復辟后的工作表示滿意,尤其是對他在移民和邊境控制、消減政府支出、以個人能力而不是以多元化為招聘標準、恢復 “美國價值觀” 等領域里的政策,表示支持。
特朗普在法西斯主義征途中還有漫長階梯要攀登,我把他的奮斗目標歸結為首要的三項。
第一是要更有力地掌控軍隊。雖然按照憲法,美國總統是武裝部隊總司令,但這支部隊是用于針對外敵的,其軍官是職業軍人,堅持非政治立場,對憲法而不是對總統效忠。如果總司令下達的命令明確違反憲法,軍隊不能服從。特朗普試圖改變這種狀態。John Kelly 說,特朗普贊揚德國將軍們對希特勒個人的忠誠。希特勒執政后不久,就改變德國的軍事傳統,要求將軍們向元首個人宣誓效忠,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宣誓效忠的是國家和憲法。
第二是要讓總統的行政權力擺脫各級法庭的干涉。副總統萬斯2月9日宣稱,不能允許法官來控制行政部門的合法運作,如同法官不可以規定一名將軍如何指揮部隊作戰一樣。法庭干涉最高行政權是違法的,總統可以置之不理。迄今特朗普的執政行為已經被告上法庭一百多起,他怒火沖天。
第三是嘗試突破總統只能做兩個任期的憲法制約。特朗普的鐵桿追隨者,尤其是像謀略師 Bannon和眾議員Andy Ogles,努力從憲法文本中找出可操縱的空間,把特朗普的第一任不算作 “只能有兩個任期” 之內,理由是第一任和第二任之間隔了4年,是非連續的任職。他們的操作從共和黨內到國會,正在進行中。3月30日,特朗普聲稱,有辦法爭取做第三任。
以上每一項都非同小可,撼動美國政治的大盤。如果做成了,特朗普就變成美國歷史上(至少是非戰爭年代)權力最集中的總統。即便第三任因為牽涉到修改憲法做不成,他這4年里也是一位超級總統。特朗普10年來對此念念不忘,多次表達對強勢首腦普京、埃爾多安和歐爾班的羨慕。當然,即便如此,他距離金正恩無限制權力的頂峰狀態還差幾個臺階,金才是他最妒忌的君主。
如果特朗普做成了以上三項,就變成等同于希特勒的法西斯主義元首嗎?在我看來,他至多是接近了墨索里尼的類型,距離希特勒還差最關鍵的一大步,這就是以法西斯主義的高度集權體制把民族主義推至極端,確立以所謂科學為基礎的政治生物學,對整個 “劣等種族” 進行滅絕。在21世紀的發達國家再來這一套的概率太低,尤其是在少數族裔人口比例很高的美國。特朗普對少數族裔說過丑話,美國一直有族裔糾紛,但絕不能把這些負面現象等同于納粹主義。我們所目擊的特朗普類型的法西斯主義,是在長期分權、國內紛爭層出不窮、外部局勢動蕩不安的背景下,試圖盡快推進集權的趨勢,以解決美國的痼疾。特朗普運動有可觀的民意支持,這場政治試驗的含義極為深厚,大戲還在后面。
本文原載于《信報》,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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