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二僧卷廉

清涼大法眼，因僧齋前上參。眼以手指廉，時有二僧同去卷廉。眼曰：“一得，一失。”

無門曰：且道，是誰得誰失？若向者里著得一只眼，便知清涼國師敗闕處。然雖如是，切忌向得失里商量。

頌曰：卷起明明徹太空，太空猶未合吾宗，爭似從空都放下，綿綿密密不通風。

一

清涼寺的大法眼文益禪師在某次僧人齋戒前的參學中，以手指向竹簾示意。當時有兩位僧人見狀，一同上前卷起簾子。法眼禪師隨即評價道：“一個有所得，一個有所失。”

無門慧開禪師對此評點說：你們說說看，到底誰得誰失？若能在此處參透玄機，便能看清清涼國師（法眼禪師）刻意留下的破綻。但切記，不可落入得與失的二元對立中思量。

頌曰：卷起竹簾雖使明光遍照虛空，但這般虛空仍未契合禪宗真諦；何不將“空”的執著也一并放下，讓心境如密織的布帛般渾然一體，連一絲妄念的風都透不進來。

二

清涼文益禪師（885—958），俗姓魯，浙江余杭人，七歲于新定智通院出家，二十歲在越州開元寺受戒 。早年研習律宗，兼通儒家經典，被律宗高僧希覺律師譽為“佛門子游、子夏” 。后因傾慕禪宗頓悟法門，南下參學，先至福州長慶慧棱禪師處未契，又結伴行腳至漳州地藏院，因大雪滯留，得遇桂琛禪師點化 。桂琛以“山河大地與心同異”詰問，文益初答“別”，見桂琛豎兩指改答“同”，仍未能透脫。最終桂琛以“若論佛法，一切現成”一語，令其頓悟“心外無法”之理，從此契入禪機 。這場對話成為文益悟道的關鍵轉折，奠定其“現成即真”的禪法基調 。

文益禪法以“一切現成”為核心，主張“理事不二，貴在圓融” 。他強調佛法本自具足，無需外求，反對拘泥文字知解，曾批評荷澤神會一脈為“知解宗徒” 。其思想融合華嚴宗“六相圓融”與唯識學“三界唯心”，以《宗門十規論》針砭禪林時弊，提倡“對病施藥”的接引方式 。其禪風平實中暗藏機鋒，如以“竹來眼里？眼到竹邊？”勘驗學人，又以“泉眼不通被沙礙，道眼不通被眼礙”啟發破除執著 。其禪詩造詣尤高，《擁毳對芳叢》《三界唯心頌》等偈語以物喻理，融哲理于意象，南唐后主李煜曾因牡丹詩偈頓悟無常 。

文益晚年受南唐國主禮遇，三度住持金陵清涼院，門下弟子六十三人，法嗣以天臺德韶、清涼泰欽最為杰出 。德韶承“一切現成”宗旨，推動禪教融合；泰欽開創云居道齊一脈，使法眼宗脈延續至宋代 。再傳弟子永明延壽著《宗鏡錄》百卷，集禪教之大成，將法眼思想遠播高麗 。文益圓寂后謚“大法眼禪師”，其宗派因以得名，雖宋中葉后中土式微，卻在朝鮮半島長盛不衰，成為禪宗五家中較有國際影響力的一脈 。

三

這一則公案，就是在日常里啟發學人，臨機設教。

文益以日常動作“指簾”為機鋒，暗含“理事不二”的華嚴思想。簾幕象征遮蔽真如的分別心，卷簾動作本身即是對“破除障礙”的隱喻 。

其禪法受華嚴宗“六相圓融”影響，主張“山河大地與心同異”的平等觀，認為佛法現成于當下 。

指簾也好，指月也罷，都是啟發學人之舉。兩僧同卷簾，看似行為一致，實則心念有別。文益借此揭示：若執著于“卷簾是悟道”的相狀（得），反成法執（失）；唯有超越形式，直契“一切現成”的當下，方是真得 。此即法眼宗“對病施藥”“調機順物”的接引風格 。

無門指出清涼公案存在“敗闕”——若以得失論禪，已墮二元對立。臨濟禪強調“無門為法門”，需超越對錯、有無等邏輯分別，直參“無”字話頭 。其評語呼應大慧宗杲“起疑情”的看話禪傳統，要求學人“蕩盡惡知惡覺” 。“卷起明明徹太空”：卷簾雖破除眼前障礙，但“太空”仍屬概念上的空，未脫法執。

“爭似從空都放下”，臨濟禪主張連“空”亦須放下，達到“綿綿密密不通風”的無礙——即“空亦不立”的解脫 。

清涼文益的“卷簾公案”體現了法眼宗“調機順物”的圓融智慧，而無門慧開的評頌則代表臨濟楊岐派對終極空性的追問。二者差異折射出禪宗從五代“理事圓融”到宋代“公案參究”的思想轉向：法眼宗以華嚴教理為根基，注重當下體悟；臨濟楊岐則以“無門關”為鋒刃，直指“言語道斷”的絕對境界。此公案的交鋒，實為禪宗內部“教禪合一”與“直指人心”兩條路徑的深刻對話。

四

禪宗無門關，讀了超過一半，得也？失也？

“因僧齋前上參”，這是禪院的一項功課，也是禪師勘驗學人，興發學人之處。最終落實在學人的自修、自悟、自覺，見地落實于工夫，工夫彰顯見地，見地與工夫不二。誰是我們生命中指簾的法眼？誰是毒舌直指的慧開？

公案非禪，文字非禪，得失非禪，如何入不二？

好，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