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鋆的自我介紹第一句是:一位為母親離世而哀傷的女兒。
2014年,李昀鋆的母親突發中風,4天后在醫院猝然離世。那時的李昀鋆還是復旦大學的研一學生,母親只有60歲。
李昀鋆
后來,李昀鋆密集訪問了44位失去至親的年輕人。這些受訪者平均在19歲時經歷喪親,接受訪談時,距親人離世的時間平均已過去5.37年。近期,這項研究被整理成《與哀傷共處》出版。
李昀鋆發現,經歷喪親痛苦的年輕人,是一個數量不小的群體,盡管他們表面上維持著正常的學習、工作與生活,內心卻長年被激烈的情緒侵擾——揮之不去的焦慮與絕望、對生命意義的質疑……
壹
面對喪親者,許多人習慣性地以一句“節哀順變”作為勸慰。在傳統觀念中,人們普遍相信時間會撫平一切。似乎只需等待,悲傷自會消散。
但在李昀鋆看來,哀傷并非簡單地隨時間流逝而自然痊愈。相反,它會在日常生活中潮濕、緩慢、綿長地存在著。
在一次關于哀傷心理的課堂上,李昀鋆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想知道要怎么與哀傷共處。我的哀傷似乎永遠不會停止,我愛的人永遠不可能回來了,而我每天都覺得好痛。”
李昀鋆平板電腦上刻著“Time won't work”
對李昀鋆來說,母親的離世成為她人生的分界線。從那以后,她將微信簽名改為“Time won't work”(時間不會療愈),并把這句話刻在了自己的平板電腦上。她說:“我的人生好像突然被推入了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p>
在外人眼中,李昀鋆的生活在經歷短暫的動蕩后,似乎早已恢復正常:她順利完成在復旦大學的學業,又申請上了香港中文大學的博士。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在葬禮之后就被隱藏起來的痛苦,從未真正過去,“我沒有一天不會想起母親,沒有一天不會因想念她而流淚,只是從未在他人面前展現這份哀傷?!?/p>
圖據圖蟲創意
她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份哀傷相處。李昀鋆留著母親生前的一件衣服,不肯清洗,因為害怕失去這點殘留的氣息。她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不再痛了——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已經忘記了母親?
她也開始逃避回家,因為“家已經不是家的感覺了”。在與人交談時,李昀鋆甚至有時會假裝母親還在老家生活。
一位家庭成員的離世,往往也意味著一次家庭關系的重組乃至危機。在她還沉浸于失母之痛時,父親在母親去世兩個月后開始相親,半年后便有了穩定交往對象,這讓李昀鋆深感撕裂。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李昀鋆將自己的博士論文主題定為“喪親研究”。
她坦率地承認,這是一場“自私的研究”——在母親突然離世之后,想知道死亡、喪親和死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知道母親現在究竟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想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繼續孤獨地活下去。
2017年,李昀鋆在個人賬號上發布了一封關于博士論文招募訪談對象的邀請信。她寫道:“家人的突然離世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沖擊會更大。更難過的是在平常生活里,沒有人會愿意和你聊。朋友之間可以聊吃喝玩樂,家人之間卻在假裝一切都很正常。這個世界這么大,卻似乎容不下你的悲傷?!?/p>
李昀鋆博士論文訪談對象招募的朋友圈邀請
這封邀請信的傳播范圍遠遠超過了李昀鋆的預期:僅兩天時間,就有191人報名參與。
貳
在與一位又一位年輕喪親者的對話中,李昀鋆逐漸意識到,年輕子女的哀傷,比她想象的更加隱秘和孤獨。
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敘述了類似的經歷:這份哀傷幾乎從未和其他人分享過。訪談結束時,絕大多數人都會對她說:“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聽到這些故事的人?!?/p>
中國文化中“節哀順變”的觀念,給年輕喪親者帶來了遠比預想中更深遠的影響。
節,是節制哀傷;順,是順應變故。
這句看似善意的勸慰,常常讓他們陷入自責與困惑:“母親過世三年了,我還是在難過,是不是不正常?”,甚至是:“父親是因為自然疾病突然去世的,我始終覺得很愧疚,很對不起他,是不是有問題?”
英國,子女寫給母親的文字:我們共度的時光已逝,但你永在我們心中李昀鋆 攝
年輕子女們對“經歷哀傷”這一經驗本身充滿了困惑和不解:不明白自己的反應為什么這么大,而其他人看起來都處理得很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年輕子女對于自己強烈的哀傷反應是恐懼的,害怕自己是異常的、有病的。而這一切,從未真正被周圍世界理解過。
似乎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就比較忌諱人們傾訴苦難。就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遭受了兒子被狼吃掉的巨大痛苦之后,因為不斷和身邊的人傾訴哀傷的痛苦,最后居然淪為了眾人的笑柄和社會排擠。
在訪談中,祥林嫂也的確作為反面教材出現在年輕子女的敘事里:“剛開始遇到這種問題的時候,我會很真誠地脫口而出。再去講,別人就會覺得你是祥林嫂?!?/p>
于是在外界看來,他們似乎已經接受了至親離世的事實,平靜地開始了新生活。但李昀鋆聽到的,是另一種敘事:哀傷并未消失,只是被小心地隱藏在日常背后,潛伏在生活的縫隙里,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從不曾缺席。
李昀鋆在英國參加追悼會,一位69歲的阿姨告訴她,自己仍在為父母去世而哀傷
李昀鋆發現,許多年輕人在父母剛離世時,表現得異常理性,甚至“沒有反應”“哭不出來”,即使在葬禮上也塑造出了“我沒事”的堅強形象。
第24位受訪者張小姐,在病床前目睹父親離世時并未像母親那樣崩潰大哭,反而十分冷靜地辦理了死亡證明,到最后都只悄悄出去哭了一會兒,“只哭了兩分鐘”,“他們說要找人去扶(我),我說不要你們扶,我又沒有事,我沒有事……”
在李昀鋆的訪談中,“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特別麻木”的敘述反復出現。一些子女甚至在自己“應該哭但哭不出來”的時候,因此自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夠愛父母,才沒有悲傷的“正確反應”?
李昀鋆認為,這種“奇怪”的反應,其實是因為父母離世所造成的壓力遠遠超過他們能承受的負荷。否認、抑制,成為他們無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是子女在面對強大沖擊時的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李昀鋆博士論文答辯通過的朋友圈,她用母親離開的天數作為配圖
對哀傷的隱藏,甚至持續到了葬禮后。
即使面對家人,年輕子女也很少會開誠布公地告知自己的哀傷感受。有的會考慮到還在世的媽媽/爸爸的情緒,選擇不再提起;有些人則是因為自己尚無法面對情緒洪流,于是選擇“不聊”。
加之社會對“死亡”話題的普遍回避,更讓哀傷無處安放——就像是研究對象褚小姐,在訪談中從頭到尾一次都沒有使用過“死”這個字,只是分別提及過兩次“去世”和“離開”,以及77次“事情”用來代指。
他們對情感的壓抑,甚至會讓家人誤解為冷漠。
圖據圖蟲創意
第10位受訪者陳小姐,在察覺母親的強烈哀傷后,避免在她面前提及父親,總是獨自一人去墓地探望。然而,在一次陪母親去墓地時,母親忽然問她:“爸爸走了,你是不是不傷心?”
第4位受訪者李女士,她的母親在幾年前因身患重病而自殺。葬禮時,李女士的弟弟全程“撲克臉”。直到母親去世三周年的那天,弟弟才痛哭流涕。有人為此欣慰地說,“他對他媽媽還是有感情的?!崩钆繉Υ烁械綉嵟骸巴馊俗砸詾槭堑卮Ф任覀兊母惺?,甚至評價說‘這太不善良了’?!?/p>
但實際上,這些經歷了失去的年輕子女們,都在渴望一個表達的出口——這也是他們報名李昀鋆研究項目的重要原因。
19歲喪母的鄭小姐,當年是為了給母親慶生,父母一同去了海邊度假。卻沒想到遇上風暴,母親當場離世,父親也險些遇難。葬禮倉促舉行,悲傷還未被處理,父母雙方的家人又因經濟利益爭執不休。
當她聯系上李昀鋆時,她說:“我也真的很想講,也不只是想幫你的什么研究,而是我真的很想講?!?/p>
圖據圖蟲創意
叁
隨著研究的推進,李昀鋆逐漸將這個項目稱為“我們的故事”:“它不再僅僅關乎我失去母親的遺憾,更是44位年輕子女和我在彼此同行中,通過不斷互動共同建構的故事。”
她在日歷上認真記下每一位受訪者的重要日子:父/母的忌日、他們自己的生日、春節、清明節……在這些特殊時刻,她會發去一條信息,讓他們知道:你們的感受,同樣有人記得。
李昀鋆發給受訪者的節日信息
沒有人比李昀鋆更明白,年輕子女們的傷痕就像冰山,真正龐大的傷痛隱藏在更深的海面之下。
父母的驟然離世,往往帶來的是整個人生軌跡的翻轉。這種翻轉,不只發生在死亡的當下,而是如同多米諾骨牌,長遠地影響著他們之后的每一步。
死亡也是第一次,在一瞬間,從一個抽象的詞語,變成活生生的現實。
李昀鋆自己也如此。在母親去世前,她一直以為死亡是有時間順序的——爸爸媽媽也會像外公外婆一樣,慢慢變老。她從未想過,死亡會驟然降臨,徹底打破所有關于未來的想象。
圖據圖蟲創意
除了失去親人,他們還不得不面對一種深刻的空虛感。
受訪者曹先生回憶起自己看到父親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小盒骨灰時,開始質疑生命的意義:“到最后就只剩了一堆灰……人這一輩子有什么意義?”受訪者沈先生在父親去世后,對讀書便失去了興趣:“感覺突然一下什么都沒意義了,沒有一個意義支撐?!?/p>
他們像是被強行催熟的果實,突然間必須學著獨立長大,但又因為這種倉促的“成熟”而心生委屈。他們還必須接受自己身份的轉變,成為“沒有父/母親的孩子”。一些年輕子女還被長輩慎重告誡,不能輕易對外人說起父/母親過世的個人情況,因為單親家庭的孩子也被認為缺少家庭支持,“沒有競爭力”。
李昀鋆用“永不止息的哀傷”來描述這一群年輕子女的狀態。
她寫道:“哀傷的初始循環在年輕子女內在的運行告一段落后,因為子女的主動維持或各種社會情境的刺激,他們的哀傷又會重新開始運行,甚至陷入無限循環之中?!?/p>
于是,在研究結束后,李昀鋆撰寫了《針對年輕子女自助的實踐建議》。她想告訴這些年輕子女:
“哀傷不是病,它不需要被療愈;哀傷是愛,是我們想要繼續愛她/他,即使她/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學會如何與哀傷共處,以及學會在一個沒有她/他的世界里繼續活下去?!?/blockquote>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任宏偉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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