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剛過,庭院里的老石榴樹便成了綴滿紅瑪瑙的百寶匣。翡翠般的葉叢間,青皮小果頂著花萼殘留的金邊王冠,活像一群偷喝胭脂汁的胖娃娃。最俏皮的幾顆已鼓起了腮幫子,從肚臍眼處暈開朝霞染過的紅暈,恰似蘇軾筆下“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的玲瓏寫照。
晨露在果皮上描摹出蜜紋,恍惚能瞧見里頭擠擠挨挨的籽粒們,正隔著半透明的果殼排練夏日盛典——待到立夏的銅鑼一響,這些裹著水晶襁褓的紅寶石,就要炸開笑紋吟唱“五月榴花照眼明”的古老歌謠了。
猛然想起野雞脖村的五月,老宅院墻外的晨霧里總裹著朱砂味兒。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方山褶皺,三面環抱的丘陵便抖開翠色大氅,將中央隆起的黃土崗襯得愈發似昂首的錦雞。青石院墻上的忍冬藤正吐著新綠,露珠順著藤蔓滾落,在洪武年間傅氏先祖踏出的石徑上,濺起三百年的回響。
村南學堂的雕花門吱呀作響,驚醒了天井里那株老石榴樹。赭褐樹干上的溝壑深如篆刻,五月花期將至,已有零星紅點從葉腋鉆出來,像硯臺里未化開的朱砂。教書先生握著戒尺敲打窗欞:“都聞仔細了,這是文曲星爺的丹桂香!”檐角的石貔貅瞇著被彈弓磨圓的眼,看頑童們對著滿地落紅憋紅了臉——他們哪里曉得,八十年前榴花真當過護命的紅帳。
我曾祖金山公的掌紋里藏著個“癡”字。少年時他總盯著窗外那抹紅云發怔,把“天地玄黃”續成“榴花照眼”,氣得教書先生在他掌心畫咒。誰料這字竟隨年歲長成繭子,成了他走三十里山路討樹苗的腳力。栽下九株石榴那日,他往坑底埋了半塊端硯,祠堂香灰裹著根須,北斗陣守著老宅。谷雨后的晨露未晞,便見他提著銅壺轉悠,澆水如繡娘劈線,說地脈里淌著祖宗的呼吸。
甲申年榴月,晁陂時莊的天裂了。東洋鐵鳥下的蛋炸碎了琉璃瓦,卻推著老石榴斜成屏障。私塾先生摟著七個蒙童蜷在樹洞,頭頂紅云簌簌地落,竟比炮火聲還密。金山公揣著八顆腌石榴避進深山,松明下數籽粒的模樣,活像老僧捻動數珠:“紅的是老宅瓦,白的是學堂墻。”水碓把鄉愁舂進月光的裂隙,卻碾不碎種在骨血里的丹砂。
重歸故里那日,八株焦木正吐新芽。金山公撫過樹身的彈痕,笑紋里汪著淚:“好崽子們,沒給祖宗丟臉。”秋后果實裂開,籽粒紅得驚心,嚼在嘴里竟滲出鐵腥味——許是吸足了書齋墨香與戰火硝煙。
今春我立在老宅舊址,看那株“北斗魁首”又鬧玄虛。枯丫上九朵榴花燃得灼眼,居中那朵五更泛金,倒似當年松明火映著腌石榴的釉光。文化館員的相機閃個不停,卻照不見月下巡樹的金山公——青布衫掃過竹籬時,露珠正從新葉滾落,沿著三百年前石徑的溝回,滲進黃土崗的肌理。
昨夜雨疏風驟,滿架薔薇替老樹答話。晨光里坐果的金花,恰似懸在碧玉屏上的紅燈籠,里頭裝著傅氏九代人的熱乎氣。忽覺掌心發癢,攤開看時,那道祖傳的“癡”字紋,竟在朝霞里泛出朱砂色。
作者:傅俊珂(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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