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初的網絡上,曾有不少關于甘肅羅馬裔的揭秘文學。其內容情節并不復雜,就是宣稱本地的驪靬懸居民為軍團后代。他們在西方敗給過帕提亞騎兵,又在東方戰場上輸給漢朝步兵。只能靠皇帝的仁慈茍活于河西走廊,并將自己的古老血脈和傳統延續至今。
雖然這番言論從未被學界認可,后來更是遭嶄新的DNA技術打臉,卻依舊在網絡中猖狂很長時間。究其原因,不在于事實到底如何,而是人心向背在某個特殊階段的無意識呈現。
偶然冒頭的古早言論
驪靬羅馬人的傳說恰恰來自西方而非本土原創
事實上,驪靬羅馬人的傳說非當代產物,而是來自學術研究不發達年代的西方糟粕。早在20世紀40年代,牛津大學的中國歷史教授霍莫就率先提出,驪靬居民是參加卡萊之戰的羅馬俘虜后代。稍后,這個學說被美國漢學家德效騫所繼承,斷定驪靬人祖上參加過郅支城之戰,向漢朝軍隊展示類似古羅馬龜甲陣的魚鱗隊形。
正是通過兩位“天才”的孜孜不倦,假說的細節日趨完善,甚至形成某種閉環:
1 公元前53年,克拉蘇的羅馬軍隊在卡萊之戰中慘敗,許多士兵被帕提亞人俘虜。
2 帕提亞人將羅馬俘虜安置在東部前線,其中一些勇者相約逃跑,流落到中亞充當傭兵。
3 漢朝軍隊西征郅支城,擊敗羅馬士兵,將他們二次俘虜到河西走廊。
粗看之下驪靬羅馬人傳說卻有幾分浪漫
在那個許多史料尚未被整理、缺乏DNA技術加持,又很難展開實地考察的特殊歲月,類似的奇談怪論不勝枚舉。驪靬羅馬人不過是蕓蕓眾生的冰山一角。縱使有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安田樸的《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史》和布瓦努爾的《絲綢之路》支持,依然只是上不了臺面的非主流論斷。
然而,事情在20世紀末發生突變。1989年,作為蘭州大學外籍教師的澳大利亞人哈里斯,突然向報社撰文,聲稱已找到西漢安置羅馬戰俘的城市。隨即與同校的俄語教師瓦謝里金,以及歷史系教師陳正義等人聯手,四處宣揚自己的偉大發現。此舉不僅引起恒大轟動,還成功吸引到《人民日報》等正規媒體報道。
驪靬就位于甘肅金昌縣
與此同時,作為驪靬古城所在轄區的永昌縣開始為外界所熟知。新任縣委書記賈笑天敏銳察覺到,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發展旅游業機遇。當即開展全方位宣傳,到縣城入口的312國道上建起名為“驪靬懷古”的大型雕塑。舊城墻則被鐵索圍起來,立起一塊刻有“驪靬遺址”的石碑。哪怕村內高臺,都建有四根羅馬柱支起的方形碑亭,命名“驪靬亭”。
至此,所謂驪靬羅馬后裔的定位,逐步被一些國內學者所認可。在2003年的考古發掘中,一次性找到98座漢朝時期的古墓,并迅速斷定其中的100多具墓主遺骨具備印歐人種特征。加之后來缺乏依據的“46%居民有歐洲血統”言論,成為謠言反復報道的堅實基礎。當地旅游業隨之聲名鵲起,成為國人不出境就能體驗山寨古風的絕佳選擇。
一時間驪軒成為國內最大的古羅COS現場
漏洞百出的牽強附會
東西方歷史記載都不支持驪軒羅馬人假說
那么,是否有切實證據,能夠證明驪靬羅馬人假說?很不幸,起至今為止是一條都沒有!
甚至每一條潛在依據背后,皆是能道破謠言的反面案例!
卡萊之戰的俘虜去一直有比較明確記錄
首先是在古羅馬歷史記載方面,有關于卡萊之戰前因后果和損耗情況的詳細贅述。克拉蘇率領的43000大軍中,光陣亡、非戰斗減員數量就高達20000人,另有10000左右被俘。余下殘部要么成建制撤退,要么以各自的小單位分頭突圍,基本逃到敘利亞的羅馬控制區內。
此后,這些羅馬俘虜被安排到呼羅珊地區,在大名鼎鼎的希臘化城市某夫戍邊。此地距離郅支城所在塔拉茲還相距甚遠,沿途又分布著大量同帕提亞人不對付的游牧蠻族,根本不可能吸引俘虜前去冒險。何況羅馬人要逃出生天,必然優先選擇家鄉所在的西方,而不是越來越遙遠的陌生東方。
郅支城之戰的記錄同樣相當完整詳細
其次,漢朝方面的歷史記載,同樣否認驪靬羅馬人假說。譬如作為風波起源地的郅支城,原本并無固定城寨,直到北匈奴流亡者抵達才草草建城。如此粗糙的小型堡壘,如何吸引習慣于城市生活的羅馬士兵?至于所謂的“夾門魚鱗陣”,不過是針對密集排列的修辭手法,在世界各地都有能對號入座的備選。
另一方面,漢史中的驪靬建立日期為公元前50年,距離陳湯西征的公元前36年有較長空窗期。當初為郅支單于奮戰的匈奴和其他胡族,總數不超過4000人,其中僅1000人戰死。余下皆被漢軍分配給西域諸邦,根本沒什么大規模押解回師記錄。
漢朝史料中的郅支城結構遠不如羅馬軍營復雜
正因如此,國內外學界早就質疑甘肅羅馬后裔假說:
1962年的美國學者斯凱勒就曾指出,古代中國稱呼羅馬為“大秦”,而非小眾的“驪靬”。1967年的對岸學者楊希枚,更是批判假設本身“幾無一是處”!
分子人類學基本否定掉驪軒羅馬人假設
當然,最為有利的證據來自分子人類學:
根據2007年發表的《人類遺傳學雜志》,驪靬本地居民的Y染色體不但與歐洲較遠,反倒是和三個漢族人群極為接近。
兩年后發表的《中國西北驪靬人起源的線粒體遺傳多態性研究》也表明,驪靬居民的線粒體DNA與中國漢族親緣關系最近,而與歐洲人或中亞人的親緣關系較遠。
事已至此,驪靬羅馬人的假設本應不攻自破。奈何互聯網傳媒技術的突飛猛進,反倒是幫謠言進一步擴散。過于離奇的情節背后,還蘊含著十分樸素的民族主義審美。所以,相較于干巴巴的解釋辟謠,自帶浪漫屬性的故事永遠不缺乏受眾。
驪軒羅馬戰俘的曲折經歷非常符合小說獵奇情結
充滿諷刺的時代特色
2015年上映的《天將雄師》
公元2015年春節,一部名為《天將雄師》的動作大片高調上映。香港著名導演李仁港,聯手影帝成龍和好萊塢巨星阿德里安-布羅迪,將甘肅羅馬軍團后裔的故事搬上銀幕。不但斬獲內地一周票房冠軍,還獲得金像獎最佳動作設計提名,在網絡上掀起的討論更是熱烈非凡。
至于一切的源頭驪軒村,也在這場持續近30年的鬧居中悶聲發大財。當地原名者來寨,屬于交通不便的窮鄉僻壤。正是依靠羅馬后裔傳說,逐步靠旅游業發展實現翻身。通過將部分土地轉讓給開發商原作,實現每年每人1800元補助,從而徹底告別看天吃飯的農業生活。那些簽過合同的居民,甚至可以用修樓時的成本價到縣城購買房屋。于是,這個原先名不見經傳的角落,升級為周遭村落口中的“小臺灣”。
今日驪軒早已是周圍村落羨慕的“小臺灣”
可惜,隨著經濟發展和民族主義情緒持續發酵,驪靬羅馬后裔的噱頭也不再具備吸引力。一方面是出國旅游變得簡單,已經有無數人去意大利飽覽過真羅馬遺風,自然對山寨氣息濃厚的西北村落缺乏興趣。另一方面,無數根本不準備了解外界的人群,高舉“西方偽史論”的破旗四處招搖。最終意義不在于辯駁勝利,更在乎如何堆高那一層層困住癩蛤蟆的深井堅壁。
說到底,驪靬羅馬人傳說的盛衰歷程,就是一組跨越時代的文化心理投射。最初的欣喜若狂,無非是要向全世界重新介紹自己的熱切渴望。往后的翻來覆去,則非常符合大眾傳播中的獵奇心理。最后的無人問津,似乎也不是理性的光芒占據高地,而是準備同過往的淳樸來個深刻反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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