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鬧海》（以下簡稱《哪吒2》）的熱映標志著我國電影動畫產業的快速崛起。這部動畫電影以中國傳統神話為原型，結合現代化敘事和創新視覺呈現，將本土故事推向了全球視野。它的成功不僅體現在過百億的票房成績，更重要的是展現了中國文化如何在全球化語境中找尋自己的表達方式。

傳統神話傳承的當代意義

哪吒作為中國傳統神話中的重要代表形象之一，歷經近千年的歷史沉淀與演變，是我國文化中反叛與重生的象征。從《封神演義》中“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悲壯，到《西游記》中三頭六臂、降妖伏魔的英勇，再到清代戲曲中“穿肚兜、扎沖天鬏”的孩童化塑造，哪吒的故事實際上承載了儒釋道三教思想的交匯融合，也映射著中國人對命運抗爭的精神追求。哪吒的形象從最初的佛教護法神到道教神仙，再到民間信仰中的鎮水神，經歷了從神性向人性的過渡，最終成為一個兼具叛逆與救贖雙重特質的文化符號。多層次的文化內涵，賦予了哪吒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極強的敘事張力。

從《哪吒2》中我們看到，傳統形象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傳統的英雄形象的塑造取決于主人公是否能打敗外部敵人或戰勝困境，而《哪吒2》則另辟蹊徑，讓哪吒的成長聚焦于救贖內在的黑暗。從哲學角度來看，這部電影所遵循的是一種存在主義邏輯：哪吒并非以超脫命運的姿態成為英雄，而是選擇與他的“陰影”平衡相處。影片在尊重傳統文化表征的基礎上，重新解讀哪吒的叛逆精神，將其從單純的反抗父權與命運的象征，轉化為現代社會中個體對自我身份的重塑。“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題核心，不僅是對傳統宿命論的反叛，更是一種對自我意志的肯定，這種精神內核與當代青年追求自我價值的心理需求高度契合，哪吒成為一個具有共同意義的文化符號，他所經歷的自我斗爭，實際上也深刻隱喻著現代人在技術、身份認同、生存環境等不同壓力下，努力在不安與變動中尋找適合自己安身立命的方式。

哪吒的故事之所以能夠跨越時空、歷久彌新，恰恰在于其蘊含了共同的情感與價值——對既定命運的抗爭、對自我認同的追尋、對公平與正義的渴望。這些精神內核在當代語境中被重新激活，可以看到，傳統神話不僅是歷史的遺產，更是文化創新的不竭源泉。

現代化敘事中的英雄塑造

《哪吒2》通過現代化敘事手法和角色塑造對哪吒傳統英雄形象進行了改編，這種改編是對傳統文化的創新傳承，也是一場關于個體成長與復雜現實的深刻反思，使哪吒這一傳統形象在當代語境中具有了更強的吸引力。

首先是敘事手法的現代化創新。《哪吒2》在敘事結構上打破了傳統神話故事的線性敘事方式，采用了多時空交織的描摹手法，將哪吒的成長歷程分解為多個情感節點。通過哪吒的迷茫、掙扎與覺醒，該電影展現了他從與“命運抗爭”到“自我追問”的轉變。他不單純是一個反抗命運的叛逆少年，而是一個在模糊的身份認同與動蕩的內心沖突中尋找自我價值的復雜個體。這種敘事方式將哪吒的成長歷程與當代觀眾的情感需求緊密結合，通過“我是誰”與“我要成為誰”這一雙命題的設問，超越了傳統神話的敘事框架，轉向了一種關于人類共通情感與存在意義的哲學探討。

其次是傳統英雄的多維塑造。哪吒在《哪吒2》中被賦予了更為復雜的角色內涵。他不再是單一的“天命英雄”或“叛逆少年”，而是一個在多重身份與內心掙扎中不斷成長的多維角色。影片通過“魔丸”這一設定，將哪吒的神力與毀滅結合，使其成為善惡交織、矛盾重重的復雜體。這一設定不僅增加了角色的內在張力，也進一步深化了其成長與救贖的主題。同時，影片通過“蓮花化身”這一傳統意象，重新詮釋了重生的意義——重生不僅是肉體的復活，更是自主意識的覺醒。

最后是“鏡像敘事”的現代意義。哪吒與敖丙的關系在影片中構成了一種“鏡像敘事”，兩人既是對立的存在，又是彼此的倒影。他們一水一火、一陰一陽、一柔一剛，分別象征著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哪吒代表了對自由與個體價值的追求，而敖丙則承載了對家族責任的體恤。兩人看似對立，卻在內心深處共享著相似的孤獨與掙扎。敖丙的角色被賦予了與哪吒同等的敘事空間，這本身就打破了傳統以“個體英雄”為中心的敘事框架，構建了一個更具張力的“二人物語”。敖丙與哪吒在協同中互為平衡，他們并不是簡單地完成了一次和解，取而代之的是彼此多重價值的嵌套并存。這種鏡像敘事不僅使角色關系更加飽滿，也折射出現實社會中不同文化甚至利益主體對抗與合作的底層邏輯。

影片通過這種鏡像關系，打破了傳統神話中善惡分明的二元對立，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中復雜的灰色地帶。他們的沖突不僅是力量的較量，同時也是兩種價值觀的碰撞，一個為群體而犧牲自我，一個為自我而挑戰命運。最終，兩人從對抗走向和解，這種轉變不僅是情感上的釋懷，更是對彼此存在意義的深刻認同。

本土故事的全球化共鳴

從故事內容來看，《哪吒2》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但并沒有局限于本土化表達，而是通過共同價值的融入，打破了文化之間的隔閡。影片中關于個體成長、家庭關系、責任與自我認同的主題，超越了文化和語言的界限，成為全球觀眾都能感同身受的情感紐帶。與此同時，《哪吒2》的視覺效果和制作水準也進一步展現了中國動畫電影在技術和藝術上的長足進步。例如，影片融入了大量細膩的東方美學元素，似水墨渲染的海底龍宮、象征重生的蓮花意象等。許多國外觀眾在社交媒體和影評網站對影片的視覺效果和文化意蘊給予了高度評價，中國電影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正在增強。

正是通過這部電影，許多國外受眾開始對中國的神話體系、歷史背景以及文化傳統有了新的認識，這種興趣的激發正是文化輸出的意義所在。同時，《哪吒2》的成功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影視的創新發展。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國電影更多是模仿好萊塢的敘事模式和制作風格，而《哪吒2》則通過對本土文化的深度挖掘和創新表達，證明了中國電影完全可以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這種文化自信不僅體現在電影內容上，也體現在電影人對國際市場的態度上，與其一味迎合國際受眾的口味，不如通過真實而有力的本土表達，讓世界主動走近中國文化。

然而，《哪吒2》的全球化之路并非一帆風順。部分國外觀眾對影片中濃厚的中國文化元素感到陌生，甚至難以理解，這也反映出中國文化在“走出去”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如何在保持文化獨特性的同時，降低跨文化傳播與文化理解的門檻。這種挑戰并非《哪吒2》獨有，而是所有試圖進行文化輸出的作品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也正是這種挑戰，讓《哪吒2》的成功顯得尤為珍貴。它不僅讓世界看到了中國文化的深厚底蘊，也讓我們意識到，文化輸出需要在本土化與全球化之間不斷尋找平衡。

《哪吒2》是一次關于歷史文化傳承、現代化敘事表達與全球文化共鳴的成功實踐，它展示了傳統文化在現代語境、在文化互鑒中的強大生命力，為中國電影動畫的未來發展以及我國國際傳播提供了重要啟發——在傳統與現代的交匯點上，只有講述具有全人類共同價值觀的中國故事，才能真正觸達人心。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