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一位女士正在走向一片茅屋。
茅屋周圍,一大群雞剛剛放出來,四處跑動。母雞縮著脖子,公雞呢,總是昂著腦袋,血紅的雞冠子一抖一抖。有一只白公雞,傲視群雞,最是威風。它剛剛趾高氣揚地走了幾步,忽然聳起了雞冠:面前,從草叢里,爬出了一條變色龍。就在這條小路上,公雞和變色龍四目相對。
公雞一步步向前走去,叫了幾聲,變色龍一動不動,因為它嚇呆了,可是又憑著莫名的勇敢,不逃也不躲,而是張開嘴,忽然向公雞射出一根細小的舌頭,仿佛是要模仿毒蛇,嚇退公雞。公雞沒有料到,愣了一秒鐘,然后,就用它那鑿子一樣的尖嘴猛地啄了下去,一擊即中,把變色龍的舌頭扯了下來。
事情鬧大了,現在應該人類出來勸架了。女士的身體和變色龍一樣又細又瘦,她快步走上前,把大公雞轟走,然后撿起一塊石頭,砸下去,砸死了變色龍。
“我是幫它了斷。”她說,“這種動物,沒了舌頭就無法捕捉獵物了,很快就會死。”
現在安靜了。女士離開了小路,在房子旁邊的大石頭上枯坐了很久。管家送來了茶水,而她的兩眼一直盯著地上的石塊兒。一個人如果處在人生中最危急的時刻,需要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刻,就一定會相信預兆。這位女子就是如此。此時,她孤身一人,被疾病折磨。金錢,健康,愛,一切都不能挽回地離她而去,她所經營的農莊也瀕臨破產。現在,她在等待一個上天的預兆,能告訴她自己錯在哪里,這一系列的喪失到底有什么意義。
過了幾天,她漸漸醒悟到了什么。一個答案,一個最切合她需要的精神上的答案,浮現了出來。她說:我的神靈,就是要看到我當機立斷,讓這條變色龍免受緩慢死亡的痛苦折磨。我拯救了它的尊嚴。我的神靈,他就佇立我的尊嚴之上,我呼喚他已久,雖無法追尋到他,卻聽到了他的回應。他在笑,笑聲回蕩在山野之中,在土著人吹響的號聲中,在公雞和變色龍之間。
于是她要做出決斷了。她,凱倫·布里克森,一個在肯尼亞生活了16年的丹麥女人,就要做出決斷。她決定,放棄經營了16年的咖啡農場。16年前,她隨自己丈夫來到肯尼亞時,憧憬著財富和浪漫,在她眼里,白雪皚皚的乞力馬扎羅山是一個金庫,她自己被尊稱為“男爵夫人”。之后就是16年的衰敗,咖啡和其他農產品的價格持續下跌。她離婚,身體垮掉,野心枯萎了。在希望破滅的尾聲,她卻聽到了來自上天的笑聲。
凱倫用過好幾個筆名,其中最常見的一個,也是她在1936年完成《走出非洲》時用的那個,叫伊薩克·迪內森。這是個來自圣經的男人的名字,意思就是“他笑”。
一
凱倫·布里克森是一個無論到哪里都會被注意到的人。她也始終在求關注,希望有人關注她那張蒼白、沒有肉、但并不垮塌的臉,關注到她明顯營養不良的身材,關注到她樹根一樣的雙手。在來到非洲五年后,她患上了厭食癥,為了更瘦一些,服用過她能找到的最強力的瀉藥。她的頭發開始成片地脫落,她找了一頂像頭巾一樣的帽子,戴上之后緊緊地裹住額頭,竟然把整個光禿禿的臉繃成了一張精致的面具。但她的眼睛目光炯炯,謎一般充滿活力。她的微笑不自然,但依然很燦爛。
凱倫1913年去往非洲,是因為她的先生在那里。但是,她卻要把故事的起因從父親那里說起:
“父親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人,他在27歲去了美國,在中部的大平原上,和一群土著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他為自己建了一座木屋,用丹麥的一個地方給木屋命名,他又年輕,又快樂。他獵取動物的皮毛,成為一名皮毛商人。他主要把皮賣給奇佩瓦人,然后用賺來的錢給他們買禮物。 所以你看,我作為他的女兒,很自然地也要離開丹麥。我去非洲,和那里的土著人生活在一起。”
而父親的影響還不止于此。父親是個寫作者,從北美回國后寫出了幾本書。父親還是一個自殺的人。1895年,凱倫不到10歲時,父親用一根鞋帶上吊了。童年在此刻戛然而止。父親為什么自殺?凱倫告訴每一個問她這個問題的人說:因為我父親染上了梅毒。
沒有人能查證這事的真偽,我們寧可相信凱倫的說法,因為她自己的生命,也被梅毒所改變。當然,梅毒來自于她的丈夫。可是她和丈夫又是表姐和表弟的關系,這種近親婚姻,似乎注定要引起一些不幸。發現自己染上了梅毒,凱倫說,“你知道嗎?上帝總在開玩笑”,而早在希臘人的時代,人們就懂得,神靈開的玩笑通常都是很殘酷的。
凱倫講的自己的故事虛虛實實。然而,優秀的故事總是擁有一眼就可信的素質,它來源于作者對故事充分的忠誠。凱倫20多歲就在寫故事,她會有意地把自己和自己家人的事情,編織到虛構的敘述之中。在字句之間,一種尊嚴感聳立了出來;講故事不是為了報復自己所受的傷,而是為了理解和接受自己的處境。
二
“在我確診染了梅毒之后,我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殺死我丈夫,要么接受我的處境。”凱倫曾這樣說。
她沒有殺死丈夫。她在1921年和丈夫離了婚。她說:“有一種想法生了根:通過回憶和思考,在想象中重復我的生活,來證明我自己配得上它,無論它是什么。”任何人都要設法在困境中幸存,至少要從困境中學到東西——這話并不是自我安慰,而是一個看重敘述、看重想象的人,自覺地重拾活力與熱情。
1936年凱倫寫完了《走出非洲》。此時她年過五旬,才第一次發表作品。實際上,早在20來歲,她講故事的才華被發現時,別人就建議她,去當個小說家。凱倫不愿意。她認為,任何一種職業都是不合適的,因為職業會把人限定在一個明確的角色上,最終困住她,使她無法面對生活本身的無限可能。人生的主要陷阱,就是自己的身份,“當個作家沒什么不好,可是,如果別人只能通過我的作家身份來認識我,那才是我的不幸。”
在1931年一無所有、疾病纏身地離開非洲時,凱倫想好了要寫一寫她的非洲。當作家并不是她一直懷揣的夢想,而是在走過一段人生時,順手撿起來的一個新的身份。
寫非洲的什么呢?寫非洲是如何消耗她的青春與健康的嗎?假如凱倫只想著把自己的冒險、受挫和衰退,變成一個能賣好價錢的故事,那么,我們就讀不到《走出非洲》了。這是一本啟示和發現之書,也是成長之書。凱倫寫的故事可能有虛構,但故事背后的探尋——對自己從抵達到離開這整個過程的意義的探尋,始終是真的。
在凱倫離開非洲前,土著人用土風舞來為她送別,上百人都到場了,盛況空前。年輕人炫露繪著條紋的身體,戴著黑羽毛編成的發冠,和自然界里各種毛色艷麗的雄性動物沒有區別;區別在于老人:凱倫專門注視那些老人。平時,這些老人都是沉默、內斂、不張揚的,整天用皮毛、毯子裹著身子。但是現在,皮毛和毯子都不見了,凱倫說,他們仿佛在嚴肅地宣告某種令人生畏的真理。
老人緩緩地步入舞場,跳起舞來,沒有刻意地裝扮,單單是他們的存在,就令人難以忘懷。他們并不是一道景觀,在凱倫眼里,他們就是自己年輕、健美、充滿活力的歲月遠去的象征;他們也意味著,非洲在她的腳下離去。一旦離去,就不會返回,可是這離去的動作卻是從容不迫的,是以特有的風度走上舞臺,而不是灰溜溜地、在別人的忽略和嫌棄中走個過場。
凱倫想到和他們共處的日子。她說:我曾與他們在一起,大家都稱心如意。——這句話,有一種不容你不相信的真實。來自西方文明世界的人,或許不容易了解一個道理,而土著人對此無師自通,只是不能表達:那個道理就是,無論人在世上做一些什么,他們都在反映自己和某種力量之間的關聯,這力量更高級,更深邃,像皮膚底下肌肉的纖維一樣無法看見,像斜著眼睛、嘲諷人類的神。
三
西方有一句諺語,叫做“笑是靈魂的葡萄酒”,意思是說,笑可以滋養靈魂。凱倫的笑,隨著她臉上的皮膚越來越脆,而讓人看著有些心酸。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一直陪伴著凱倫的非洲生涯,但她回丹麥之后,以及后來追隨她父親的腳步去往美國時,她就改聽爵士樂了。爵士樂中蜿蜒曲折的情緒,讓她重溫自己在非洲早些年里,真實的低落和憂傷。
美國有一位癡迷非洲的著名作家——海明威,他向美國人介紹凱倫的故事,對她推崇備至。《走出非洲》和凱倫的其他幾部作品,在美國廣受歡迎,但當1959年,凱倫第一次踏足美國時,她已病體難支,要靠人攙扶才能站起來。她瘦到只剩下70斤,在巡回講演途中,不得不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一個70斤重的成年人,哪怕只是保持微笑,也夠她累的了,可是凱倫一直面帶笑容,因為她談論的主題,離不開生活的樂趣。
在《走出非洲》這本書里,凱倫寫到一個聚會上,有一位老去的女士站起來說:我真想重過一遍生活,以此證明我沒有虛度。
凱倫說:我是這么想的,你不能說,讓我重過一遍,看看我是不是虛度了。我想,除非你覺得,生活真的應該過上兩遍,否則你就無法說自己不虛此生。
生活不是可以循環演奏的詠嘆調,而是一個完整的樂章,是交響樂或者五幕悲劇,也就是說,是一場真正的敘事。它不該重復。所以,只有自信沒有虛度的人,才可以說“我想再來一次”,而有這種想法,也正是由于,那沒有虛度的生活賜予了她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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