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生命綿長
那些讀書教給我的事(一)
作者:陳珍珍
如果你愛上一朵長在某個星球上的花,當你仰望星空時,就會很快樂,仿佛滿天的星星都開滿了花。
——圣·埃克旭佩里《小王子》
咪咪是我養的第一只貓。女娃,淺橘,大眼睛,尖下巴,嬌俏粘人,長到兩歲多還是勻稱修長的體型,并沒有給“十個橘貓九個胖,還有一個壓塌炕”的家族傳說增加現實佐證。從小被家里的狗狗帶大,性格中頗多狗性,最喜歡“球類尋回游戲”:我把毛線球遠遠掄走,它一路狼煙四起地追出去,叼回來。因為貼地飛行的時候四條腿各跑各的,它一個貓,回回都能奔騰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這個游戲,我倆能玩兒一天,人貓雙方都不會厭倦,當然,旁邊的狗狗也不會厭倦。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完美,也就是我把毛線球掄得不夠遠,以致于它完全不需要撅起屁股啟用下犬式準備動作,直接彈射,毫無壓力。
若干年后,偶爾看到網友上傳的山航起飛視頻,鏡頭中或狂風大作,或雨雪漫天,一眾飛機安安靜靜閉目養神,唯有山航“狗狗祟祟”(網友語)地推出,短暫滑行后一個旱地拔蔥騰空而起。
心會猛地緊縮一下,一瞬間不知自己處在哪個時空。
初一的一個周末,得知咪咪跑出去玩、被后面一戶人家留下的時候,并沒有多擔心。按照以往的慣例,誰家小貓小狗小雞小鴨如果入夜未歸,那大概率是被哪戶人家留下了,主人便會悄悄摸排,一旦訪知,只要買上些雞蛋餅干之類,請上一位德高望重、與雙方都說得下話的長輩帶去,謝謝他家一段時間對小生靈的照顧,大多數都能順利把毛孩子帶回來。
更何況,咪咪走丟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有了小貓崽,想養的話,滿月后可以抱去養。
整個溝通過程也確實很順利,那戶人家接了臺階,答應第二天給長輩送過去,長輩于是帶著完成任務的放松,回家等待。
就像周中住校的我,歡歡喜喜地期盼又一個周末,回家就可以見到我的小貓。
一老一小,各自等來了自己的“終生難忘”。
長輩望著眼前僵冷的小身體,又驚又怒,問他:你為什么要這么壞良心。
而我,早已忘記了當時是陰是晴,只記得我拼命要求讓我再看一眼我的小貓,哪怕它被掐死了我也要看看它抱抱它,它一定很想我去看看它,一定很想再在我懷里窩一會兒。
我媽攔不住我,但每走過一條街巷,都會有聽說了這件事的大人出來幫著攔、幫著哄。
我到底也沒有看到。長輩讓我寬心,說他找了個妥帖的地方把咪咪葬了,旁邊有樹,春天會開出很多好看的花,還有四個小貓崽崽陪著,母子相伴,可以安靜地長眠。
我能感知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大人,樸素的言語間所釋放出的善意,他們在用質樸的方式去保護一個孩子的心不被進一步傷害。
怎么知道是四個小貓崽。掐死了,掐的什么地方,能把沒足月的貓崽都一個一個掐出來。
得有多疼。
生而為人,應該盡己所能去庇佑身邊的弱小生靈。太陽最烈的日子給怕曬的繡球花搭個涼棚,毛孩子傷了病了帶去看醫生,燕子崽崽掉出窩輕輕捧起來給放回去,哪怕是一只灰喜鵲,看上你旁邊最細的衣架,想要拿去壘窩,能拒絕嗎?
此后的許多年,那少年時猝不及防的失去、毫無準備的告別、戛然而止的陪伴、永難復刻的美好往復交織,在層層累積的歲月中不斷翻涌。
排山倒海的痛意每每裹挾著鋪天蓋地的想念呼嘯而來。
我用了似乎比“攔”更有效的解決方式。我背過身去,不看、不聽,不想,不觸碰,仿佛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那一天置之度外。
代價是,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想,不能觸碰,假裝把12歲的自己留在了那一天。
慢慢地,好像真的忘記了記憶,漸漸地,甚至幾乎忘記了忘記。
直到遇見《小王子》。
大三時在學校圖書館,一旁還書的學姐正在向管理員致歉,說看錯了扉頁,把本該記在自己筆記上的句子,寫到了借閱的書上,請標記一下,會很快買一本新的賠過來。
眉目和善的管理員老師打開了那本書,我從旁邊好奇地探過頭,看到書的名字叫《小王子》,扉頁上果然有一行字,寫得清雋舒展,很是灑脫: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老師把眼鏡推到額上,抬頭看看學姐,又低頭看看那行字,嘴角一挑,帶出幾分頑皮的笑意:“咱倆一塊兒等會兒,要是三分鐘之內有同學借這本書,并且能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你賠,好不好?”
我啊,我借!
他倆齊刷刷把我望著。我瞬間有點緊張。
“這好像是《道德經》里的一句話,意思大致是說,知曉自己的長處,同時安靜地守住內心的柔韌謙和,做天地間低洼的溪谷,匯聚百川,凝聚力量。”
三個人都很開心。學姐不用賠書,管理員覺得我倆孺子可教。
而我,收獲了半個老師和一生的明月清泉。
我同學很疑惑,為什么早晨圖書館開門前看不到我排隊,進去一轉頭我卻已經坐在角落里用功。他們不知道,我都是更早一些過去,管理員老師會打開另一扇門接我進來。考英語六級、考研、法考,有考試時督促我學習,沒有考試時督促我讀書,既嚴且慈。他去內蒙旅行回來,帶給我一條哈達和各種好吃的。畢業后我千里迢迢翻山越海帶回家的紫丁香,也是老師領著我跟學校開得最漂亮的那棵老丁香樹要的小苗苗。
暮色四合,須發已蒼的老師同差不多年紀的丁香樹打著商量。他溫言細語,它枝葉婆娑,聊得有來有回。
而今,當初筷子那么長的小丁香樹早已長大,就連生出的小小丁香樹,都已經開了好幾個春天。
雖未授業,關愛之情,已足感五內。
至于《小王子》。
二十年來,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曾被它重塑。
圣·埃克旭佩里,1900年出生于法國里昂一個貴族家庭,20歲進入空軍服役,退役后加入拉德克埃飛行協會,先后被派往非洲、南美洲開辟飛行航線。1939年4月在圖盧茲應征入伍,以上尉軍銜任技術教官,后設法進入飛行大隊,執行空中戰略偵察任務。
其間,1935年在利比亞沙漠、1938年在危地馬拉,兩次駕機遇險,重傷,初心未改。
此時,二戰硝煙漸濃。1940年5月,希特勒調頭攻打西歐法英荷比,6月,法國戰敗,法軍一潰千里,貝當政府簽訂停戰協定。
圣·埃克旭佩里于1940年7月31日離開飛行協會,并在這一年的最后一天無奈離開祖國,抵達紐約開始流亡生活。
《小王子》就這樣萌生于烽火狼煙,成書于異國他鄉。
1943年4月6日,《小王子》在美國出版。一個月后,圣·埃克旭佩里反復請求重返歐洲參加對法西斯作戰,并以超齡八歲如愿獲準。
1944年7月31日8點45分,圣·埃克旭佩里駕駛萊特寧P-38F5B偵察機從科西嘉島起飛,至里昂、安西一帶偵察,再未返回。飛行記錄本上只有一條簡短的記錄:“執行法國南部高空飛行拍攝任務。未歸。”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留給航空史和文學史一個未解之謎。
此后八十年間,《小王子》先后被譯成二百七十多種語言和方言,發行量超五億冊,成為幾代人心中的經典。
這是一個有著厚重經歷的人,用淺淡簡凈的語言,寫下的童話。
來自遙遠星球的小王子,與一朵玫瑰花鬧別扭,負氣出走,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星際旅行,先后拜訪了六顆小行星,遇到驕傲的國王、愛慕虛榮的人、羞愧于喝酒的酒鬼、沉迷于計算的商人、勤勞的點燈人、閉門造車的地理學家。他們無一例外,都被執念閉環。
小王子在對方的鏡像中照見自己,每行過一處,心中的執念就少一分,卻始終不知道,執念的后面,又是什么。
直到他踏上地球。
他在地球上見到一條了解所有謎底以致說話像謎語的蛇、一朵長著三片花瓣的花兒,穿過一座玫瑰盛開的花園,遇上了一只渴望被馴服的狐貍。狐貍把生命中最重要的秘密分享給了小王子,教會他關于時間、關于真心、關于責任、關于羈絆。
如果一定要用沁入中國人血脈中的熟悉意象來鏈接,那應該是: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它輕輕揭開生活的一角,讓歲月深處的褶皺得見一線天光。
淺淺月光靜靜投下,淙淙泉水溯石而來,觸之若有,即之若無,有無之間,褶皺緩緩打開,深掩其中的心酸與痛楚、遺憾與虧欠,一一浮現。
而更加久遠的山谷里,這一切悲傷的來源之地,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隨著淘洗與滌蕩,開始隱隱顯現出本來的輪廓。
狐貍對小王子說:真正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到的,要用心才能看清楚。
看清楚無數個清晨,它濕漉漉的鼻尖在臉頰輕嗅時的守護;看清楚無數個深夜,它毛茸茸的身體蜷成一彎新月相伴入眠的溫暖;看清楚多少個周末,推開家門它喵喵叫著飛撲入懷的依戀。
生與死之間,八百多個日日夜夜,那個小小的身影用一生教會我的付出和分享、溫柔與耐心,那些共同凝望過的晨曦與晚霞,一起傾聽過的蛙聲蟬鳴,我抱著它在樹下聞過的梧桐花香,從來不曾消失,而是早已鐫刻在了時光的琥珀里。
此后,蒼穹寥廓,宇宙洪荒,云自舒卷,夾岸桃花在每個春天蘸水而開,曾經的愛與被愛,如星光一樣散落于天地萬物之中,無處不在,永遠照亮著前行的路。
最后的最后,小王子告別了狐貍,在沙漠中向蛇借了汁液,告別軀殼,破繭重生。
生命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而愛,遠比生命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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