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白露過后的第三日,我照例往城西老槐樹下去。晨霧裹著枯葉在石階上打轉,拐過青苔斑駁的月洞門,忽見幾片金箔似的槐葉飄落在亭前石桌上——那原本該擺著棋盤的。
"老伙計,你倒是比我早。"我摸著冰涼的青石桌沿,恍惚看見三十年前那個穿藏青中山裝的自己。那時棋盤上總擱著半盞涼透的龍井,妻子繡的藍布帕子裹著幾顆山楂糖,甜酸氣能滲進檀木棋子的紋路里。
記得頭回帶素琴來這兒相親,她偏要穿水紅的確良襯衫,說老槐樹底下顯氣色。媒婆前腳剛走,她就掏出帕子擦石凳:"這亭子該叫長壽亭,您看梁上雕的松鶴?"我數著樹影里漏下的光斑,突然說:"要不咱們把棋桌擺這?"她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兩個梨渦:"您這是要跟松鶴搶地盤呢。"
后來素琴總說,那日老槐樹抖落的槐花像撒喜糖。其實她不知道,我早把"松鶴延年"的匾額悄悄換成了"長壽亭",用攢了半年的糧票跟雕花匠換的。
"爸,槐花粥要涼了。"小滿捧著青瓷碗立在亭外,發梢沾著晨露。這丫頭打小就像她娘,連嗔怪時揚起的眉梢都分毫不差。去年她執意要嫁那個畫油畫的窮學生,我把存折拍在桌上說:"爭來的好日子,得配上爭氣的姑爺。"昨夜瞧見小兩口在亭子里描摹老槐樹的年輪,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纏成一根藤。
兒子懷安上月從深圳回來,西裝口袋里別著鍍金鋼筆。"爸,給您在華僑飯店包了套房。"我指著亭角新壘的燕窩:"住這兒,每天能數七種鳥叫。"他摸著手機猶豫半晌,忽然從公文包掏出本《莊子》:"客戶送的,放亭子里添些書卷氣。"扉頁上竟有他少年時畫的棋譜,墨跡被歲月洇成了琥珀色。
最讓我得意的還是素琴。去年她心口疼住院,我天天熬參湯。護士夸"老爺子真疼老伴",她倚在床頭笑:"當年他可是拿全廠象棋冠軍換的我。"其實她不知道,那場比賽我故意輸給車間主任,就為換他做證婚人。有些事爭不得,就像老槐樹的根,得往深里扎。
霧散了,石桌上的槐葉拼出個殘缺的棋局。我摸出兜里焐熱的瑪瑙棋子,這是素琴六十大壽時我跑遍潘家園尋的。啪嗒一聲,車三進二,驚起兩只白頸山雀。樹影里恍惚有個穿藏青中山裝的青年在沖我笑,身旁水紅衣衫的姑娘正往他嘴里塞山楂糖。
風起時,滿亭槐香如往事回甘。我數著樹皮皸裂的紋路,忽然明白長壽的秘訣原是學會把爭來的好光陰,釀成不爭的甜。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