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陽毒得很,我蹲在小賣部的陰涼處啃西瓜,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王嬸突然用胳膊肘捅我:"快看那輛車!"
一輛黑色轎車慢吞吞地開進(jìn)村,車輪卷起的塵土在陽光下閃著金光。車子在老槐樹下停住,車門打開時,先落地的是一雙沾滿泥點(diǎn)的皮鞋——這倒讓我有些意外。
"喲,這不是建國嗎?"三爺爺瞇著老花眼往前湊,"聽說在省里當(dāng)大官啦?"
人群呼啦一下圍了上去。我站在最后面,看見從車?yán)锵聛淼哪腥舜┲患吹冒l(fā)白的藍(lán)襯衫,袖口還卷著,露出手腕上那塊磨花了表面的老式手表。
"二丫?"他忽然朝我招手,"都長這么大了?"
我愣了一下。上次見他還是二十多年前,我穿著開襠褲在田埂上追蜻蜓。那時候他還是個瘦高個的大學(xué)生,每次放假回來都給我?guī)恰?/p>
"建國叔。"我往前走了兩步,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車?yán)锏目照{(diào)冷氣。
"你媽身體還好吧?"他問得很自然,就像昨天才見過面似的。
"走了,前年的事。"我盯著他襯衫第二顆紐扣,"走之前還念叨你呢。"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車鑰匙,金屬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我知道。"最后他只說了這三個字。
當(dāng)天晚上,村里就傳開了。有人說看見他開的是公家的車,有人說他早就退休了。王嬸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聽說他在城里住大別墅,怎么突然跑回咱這窮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我拎著新摘的黃瓜去老宅。院門大敞著,建國叔正蹲在井臺邊刷牙,嘴角還沾著牙膏沫。看見我來,他含混不清地說了句"自己找地方坐"。
屋里比我想象的簡陋。褪色的紅磚地上擺著幾口舊木箱,墻角堆著幾個紙箱,上面用馬克筆寫著"書""衣服""雜物"。最顯眼的是桌上那個掉了漆的鐵皮餅干盒,我認(rèn)得,那是他小時候裝彈珠用的。
"就帶這么點(diǎn)東西回來?"我忍不住問。
他吐掉漱口水,用毛巾抹了把臉:"夠用就行。"頓了頓又說,"城里的房子留給兒子了。"
中午他留我吃飯。廚房里,我看見他動作生疏地切著土豆,每一刀都小心翼翼的。"平時不做飯?"我問。
"前些年都是吃食堂。"他把土豆絲切成了土豆條,"后來老伴走了,就湊合著吃。"
我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村里要重修祠堂,每家得出五百塊錢..."
話沒說完,他就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我出兩千。"遞過來的鈔票帶著體溫。
那天下午,我看見他拿著掃帚在院子里忙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襯衫后背洇出一大片汗?jié)n。老宅院墻上,那些我們小時候畫的粉筆道道還在,只是淡得快要看不見了。
晚上下起了雨。我拿著傘去給他送腌菜,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宅亮著燈。透過窗戶,我看見他坐在桌前,面前攤著本相冊。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窗臺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第二天雨停了,村里孩子們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下多了個"故事爺爺"。建國叔坐在小板凳上,給圍成一圈的孩子們講城里的事。我家小子回來跟我說:"媽,建國爺爺說下次教我下象棋!"
漸漸地,村里人發(fā)現(xiàn)這個"大官"其實(shí)很普通。他會蹲在田埂上看螞蟻搬家,會在小賣部跟人討價還價,下雨天還會幫鄰居收晾曬的玉米。
有一天我去給他送新蒸的包子,看見他正往院子里移栽一株月季。"從老房子帶來的,"他拍拍手上的土,"養(yǎng)了十幾年了。"
現(xiàn)在每天早上,都能看見他拎著菜籃子去村口。遇見熟人就說"今兒的茄子挺新鮮",就像他從未離開過一樣。
有時候我想,人這一生就像風(fēng)箏。飛得再高再遠(yuǎn),那根系著的線永遠(yuǎn)都在。也許不是所有的回歸都需要理由,就像不是所有的離開都需要解釋。
老槐樹還是那棵老槐樹,只是樹下多了個講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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