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撰寫作為漢人傳統(tǒng)習(xí)俗,于隋唐時期漸趨完備,金代雖為女真族政權(quán),但在攻打遼宋之后,多將其民眾納入自己的治下人們,原有習(xí)俗不會因政權(quán)的更迭立刻改變,因而為死者撰寫墓志的行為,得以延續(xù)下來。
金太祖建國即收國元年(1115),到金朝滅亡天興三年(1234)之間所撰寫的金代漢文墓志,多載撰者姓名及其社會身份。
不僅是為死者歌功頌德,寄托喪家哀思的應(yīng)用文體,還是喪家以死者名義與撰者進行聯(lián)系與社會交往的橋梁。
奉敕撰銘:功勛與血胤
在金代,有些墓志是由皇帝親自下詔,指定撰者為墓主所作的。皇帝往往通過敕令撰銘來表達對墓主的尊敬與哀悼,以這種方式嘉獎有功之人,不僅可以起到教化社會,激勵臣民的作用,還可以樹立自己開明仁君的形象,鞏固皇權(quán),穩(wěn)定統(tǒng)治。
皇統(tǒng)三年(1143)的《時立愛墓志銘》由宇文虛中奉敕撰銘。時立愛,金朝故相,先仕于遼,于遼大康九年(1083)登進士第,由于其所治清明,頗受遼主賞識。
天輔七年(1123),時立愛因?qū)ζ鋾r遼朝政治情狀失望,轉(zhuǎn)而率部歸金。金朝初定,“萬里耕稼,民物熙阜”的太平景象,皆有時立愛之功。
皇統(tǒng)三年八月,時立愛薨,金熙宗令趙慶襲監(jiān)護喪事,并命宇文虛中為其撰銘。宇文虛中是由宋投金之臣,其降金后,熙宗言:“得汴梁時歡喜猶不如得相公時歡喜”,后虛中又奉命為金太祖撰寫《太祖睿德神功碑》,并因此進官階為金紫光祿大夫,可見其頗受重用。
據(jù)《三朝北盟會編》載,金朝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類,皆是宇文相公共蔡太學(xué)并本朝十?dāng)?shù)人相與評議”,可見宇文虛中在金朝初期的制度建設(shè)中舉足輕重,金人稱其為“國師”,政治地位極高。
至于宇文虛中的文化素養(yǎng)更是不容小覷,趙秉文曾書:“本朝百余年間以文章見稱者,皇統(tǒng)間宇文公,大定間無可蔡公,明昌間黨公”。宇文虛中無論是在政治還是文學(xué)上都聲望頗高,金熙宗命其為時立愛撰銘,反映了熙宗對時立愛的重視。
除上述為新亡者敕詔撰銘外,世宗統(tǒng)治時期,還詔令史臣為先前已逝女真功將補撰墓志。大定十七年(1177)的《完顏希尹神道碑》是“翰林直學(xué)士、中大夫、知制誥、兼行秘書少監(jiān)王彥潛奉敕”所撰。
完顏希尹家族多出武將功臣,其本人亦跟隨金太祖四處征戰(zhàn),是為開國名將。天眷三年(1140),金熙宗因疑希尹“奸狀已萌,心在無君,言宣不道”下詔將其賜死。
直至皇統(tǒng)三年“上知希尹實無他心”,才為其平反,《完顏希尹神道碑》正是在完顏希尹逝世37年后,金世宗念其遭遇與功績,為延功臣之賞以安定基緒而特敕王彥潛所撰。
同年的《完顏婁室神道碑》,亦是金世宗命王彥潛補撰而成。完顏婁室與完顏希尹同屬完顏家族,祖、父皆軍功卓著,幼年時便“簡重剛健,矯捷過人,手之所及,無不超越”。
完顏婁室父知婁室軍事才能,將其獻予穆宗,穆宗寄之軍族重任。完顏婁室少年時便追隨穆宗討伐蕭海里,后又隨太祖滅遼伐宋,一生都馳騁于南北疆場,“數(shù)千百戰(zhàn)未嘗不捷”堪稱“常勝將軍”,威名震懾南北。
完顏婁室軍功之高“自國初迄今,言將帥臣無能出其右者”。因此,在其死后屢獲殊榮,世宗詔王彥潛作《完顏婁室神道碑》表彰其功,亦有以其作為榜樣垂教女真后世之意。
為皇親貴胄撰銘
除朝廷重臣之外,皇帝亦曾下詔為其親族撰銘,以示墓主地位及功績,這些志主不僅包括皇帝的同姓血親,還包含外戚,墓主因皇室親族身份的加持,往往更易得到敕撰的賞譽。
泰和二年(1202)的《蒲察胡沙墓志銘》由墓主孫“塔失不立石”。據(jù)墓志與《金史·窨宗欽慈皇后傳》可知,蒲察胡沙生于外戚世家,其祖父蒲察按不娶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妹妹,也即韓國大長公主為妻;其長姐為世宗皇帝興陵崇妃。
蒲察胡沙本人亦娶世宗皇帝第三女兗國大長公主為妻,是為駙馬,地位較高。與上文所記《時立愛墓志銘》《完顏希尹神道碑》《完顏婁室神道碑》不同。
《蒲察胡沙墓志銘》的題署中沒有“奉敕撰”等明確表示撰者承皇帝旨意撰銘的字眼,然銘文所記“哲人其萎,上聞?wù)鸬俊亩骱窕荨L孛爻迹詾橹录馈!?/p>
表明章宗對蒲察胡沙的逝世深感痛惜,命重臣祭悼,并詔令塔失不撰其豐功于墓碑之上。除了上述奉敕撰銘的墓志外,金代還有兩方特殊的漢文墓志,屬于金朝統(tǒng)治下的偽齊政權(quán)。
金天會八年(1130)七月,金太宗冊立劉豫為大齊皇帝,建都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縣)。九月,劉豫在大名府正式受金冊命稱帝。
此兩方墓志的主人正是劉豫的妹妹劉氏與妹夫傅諒。《齊故衛(wèi)國長公主墓志銘》《齊故通侍大夫駙馬都尉傅公墓志銘》二志撰者皆為羅誘,傅諒及傅諒妻墓志中,未記羅誘與二人關(guān)系及其撰銘原因。
然銘文中載“以阜昌五年二月十六日敕葬于濟南府長清縣和平鄉(xiāng)”,由敕葬行為推測此墓志為奉敕所撰的可能性較大。
又考羅誘任官經(jīng)歷,其于偽齊阜昌四年(1133)癸丑進士及第,劉豫認(rèn)為他“碩謀遠略,灼見敵情,輿論僉從皆所毗倚”。
可見羅誘系偽齊政權(quán)的重要謀臣,是劉豫的左膀右臂,墓主劉氏又為劉豫妹妹,所以筆者頗疑劉豫命羅誘為傅諒夫婦作銘亦是有可能的。
功勛與血胤:以鞏固皇權(quán)為中心
在“奉敕撰寫”的墓志中,撰者往往未表明自己與墓主的關(guān)系,皇帝作為聯(lián)結(jié)二者關(guān)系的橋梁,在撰寫墓志這一社會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
在古代,由皇帝下詔為死者撰銘,是死者家族至高的榮譽,肯定了死者對朝廷的貢獻及其家族在社會上的地位,而此殊榮必非常人可得,死者要么有功勛加身,深受皇帝尊敬,要么與皇帝有血胤關(guān)系,親情加持。
而對皇帝來說,敕撰除具有賞譽功用外,還是他拉攏功臣貴族,鞏固政權(quán)的有力手段。
時立愛逝世后之所以得到敕撰的待遇,或與其下原因密不可分。首先,時立愛于戰(zhàn)亂時獻忠于金,且面對宋朝的威逼利誘不為所動,對金的忠誠可見一斑。時立愛原為遼朝舊臣,因其“剛正敢言,忤權(quán)貴”而備受重視,累遷至高官。
天輔七年,金太祖占領(lǐng)遼燕京,派遣平州人韓詢持詔招降時,時立愛審時度勢,率眾歸降。
金朝占領(lǐng)平州之初,未攏民心,民間多傳金朝存恤百姓只是緩兵之策,時立愛因此勸諫太祖應(yīng)以招撫降民為重,建議金帝“下明詔,遣官分行郡邑,宣諭德義”,太祖對其嘉嘆不己,并納其上言“約束兵士”,若“秋豪有犯,必刑無赦”,命時立愛率眾安撫百姓。
時立愛的安撫之策減少了漢人抵抗,使女真得以迅速征服漢地,利于女真統(tǒng)治的安穩(wěn)。未幾,時立愛歸還家鄉(xiāng)新城,恰逢金“以燕、薊與宋,新城入于宋”,宋慕時立愛名甚久,屢召其入朝做官,因見“宋政日壞”,時立愛拒不應(yīng)詔。
待金兵伐宋之時,時立愛率子孫欣然往之,拜于金師麾下,追隨完顏宗望。其次,時立愛軍功卓著,吏治清明。
時立愛仕金多年,征戰(zhàn)四方,多次出謀劃策,立下大功。除軍事功業(yè)外,他還治民政,“以清凈安民為先”,使得戰(zhàn)亂之后,民眾得以安寧,社會經(jīng)濟得到恢復(fù)與發(fā)展,太祖即位之時“天下大定,歲屢豐稔”。
因此在時立愛逝世后,熙宗親自下詔令宇文虛中為他撰寫墓志銘,鼓勵其為金效忠、建功立業(yè)的行為,以教化時人,穩(wěn)定政權(quán)。
金世宗完顏雍是趁海陵王伐宋失利之際即位的,雖官方將其稱帝曰為天命所歸,實質(zhì)卻是篡位奪權(quán)。
世宗即位初,貴族矛盾與人民叛亂頻仍,因此他迫切需要塑造自己的政權(quán)合法性,并拉攏世家大族,鞏固皇權(quán),下詔為完顏希尹等開國大將補撰,是其達到此政治目的的方式之一。
完顏希尹,官至大金左丞相。初,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起兵抗遼“常在行陣”為金朝的開國立下卓越功勛。
金太祖去世后,希尹跟隨金太宗,獲遼主,執(zhí)宋主,在滅遼伐宋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建國后,由于女真民族沒有文字,故“與鄰國交好,乃用契丹字”,隨著抗遼進程的加快,金朝政治地位急劇上升,從遼朝附庸一躍成為可與遼分庭抗禮的政權(quán),迫切需要自己國家和民族的文字。
希尹擔(dān)此重任,奉敕“仿漢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國語”創(chuàng)制女真文字,為日漸勢強的金朝打下文化基礎(chǔ),對提高女真民族的整體文化素養(yǎng)和道德水平,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除此之外,金熙宗即位后,希尹任左丞相,“有大政皆身先執(zhí)咎”積極輔助熙宗進行政治改革,促使女真迅速向封建社會轉(zhuǎn)變。
雖然完顏希尹在金朝初年取得不朽勛績,但最終被金熙宗賜死。金世宗為希尹補撰不僅是對他生前所作貢獻的肯定,也是借為其平反一事塑造自己的仁君形象,更加強化海陵王喜殺戮的負(fù)面印象,讓人們在心理上對世宗即位有所認(rèn)同。
除此之外,據(jù)《完顏希尹神道碑》《完顏婁室神道碑》等載,完顏希尹家族在女真完顏部興起、統(tǒng)一各部落、滅遼立金到建國后政治、經(jīng)濟、軍事建設(shè)中都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且多擔(dān)宰職,在朝廷上具有著很大的話語權(quán)。
金世宗敕詔補撰,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完顏家族地位和聲望的進一步抬高,完顏家族必定對世宗心懷感激,從而擁護世宗,達到其鞏固皇權(quán)的目的。
如時立愛、完顏希尹、蒲察胡沙等,由皇帝親自下詔撰銘的墓主,皆為金朝開國功臣或皇親貴胄,他們多隨金主征戰(zhàn)遼宋,建國后又在政治制度文化等方面有所建樹,深受皇帝的重視。
且皇帝下詔為功臣、親族撰銘的先例自遼宋即有,如宋李清臣《韓獻肅公絳忠弼之碑》、宋歐陽修《觀文殿大學(xué)士行兵部尚書西京留守贈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銘》、遼王曉《耿崇美墓志》、遼王師儒《蕭袍魯墓志》等皆奉皇帝敕詔所撰,志主也多功勛等身。
金隨前朝及漢王朝遺制,亦對功臣施詔敕撰銘之賞。而對皇帝來說,其命重臣護葬、撰銘不僅是對功臣的賞譽,更欲借此彰顯自己仁愛君主形象,拉攏墓主背后的世家大族以鞏固皇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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