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蔥》中,咖啡館女侍阿君與藝術家田中君的浪漫約會,最終敗給了一把特價大蔥。
當科技的浪潮裹挾著城市化進程滾滾向前時,底層民眾的精神世界正在被生存焦慮碾得稀碎。
阿君的形象絕非孤例,她是無數涌入大都市鄉村女性縮影,是被物質匱乏異化的“新窮人”典型。
一、生存空間:被束縛的肉體與精神
在阿君的生活中,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構成雙重牢籠。
她的日常軌跡被嚴格限定于三點一線:充斥著咖啡香與顧客調笑的咖啡館、上下班路上彌漫著魚腥味的菜市場、以及僅能容身的廉價出租屋。
咖啡館是阿君的生存戰場。
對顧客們來說,作為消費的一部分,咖啡館的女侍阿君“像竹久夢二畫中的美人”,常客們按照自己的喜好給她取各種綽號,如“通俗小說”、“勿忘我”、“方糖”等,把她當做都市情調的點綴物。
阿君的笑容和美貌是菜單之外的附加服務,她的羞澀是都市男性幻想中的“傳統日本女性”模樣。
她很清楚,這地方對顧客而言是消遣場所,對自己而言卻是生存戰場。所以,她“總是站在自動鋼琴前默默地賣弄風情”,為了多賺一點小費。
出租屋是阿君的避難所。
象征著她在物質匱乏下的精神自救。
房間的浮世繪、拉斐爾圣母像、誤認的威爾遜雕像與《不如歸》、《藤村詩集》等書籍構成一個雜糅的文化體系,是底層群體接觸精英文化的特殊形態。這些構成了阿君對阿松鄙視的文化資本。
假百合花的廉價性、象征著東京艱苦生活的餐具暴露了阿君的底層屬性。
深夜閱讀《不如歸》并寫信給虛構人物浪子夫人的行為,?是她從現實中逃避?,獲得片刻精神上的滿足:將自身困境投射到古代貴族女性的悲劇中,完成跨階層的身份想象。
正如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所說:“無產階級的居住空間,是其被剝削程度最直觀的體現。”
她是都市的點綴,不是都市的一部分。
菜市場是阿君生存理性報警器
與咖啡館的虛幻情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阿君每日必經的菜市場。這里的空氣彌漫著咸魚與爛菜葉的酸腐味,這些人的生活才是阿君真實生活的寫照。
在與田中君的浪漫約會中,阿君在一片浪漫想想中,迅速被特價從吸引。這種對微小物價波動的敏感,展示阿君的真實處境——在資本腳下下撿拾殘渣,通過細致的計算維持生命。
對于阿君來說,每一分錢的節省,都是對抗饑餓寒冷風險的微小勝利。這不在田中君的理解范圍內。
二、底層撕扯:殘酷的生存斗爭
阿君對阿松鄙夷的本質是兩種生存策略的碰撞,折射出整個時代底層女性群體內部的文化撕裂。
阿君房間混雜的精英文化符號,是對抗生存焦慮的盾牌。沉浸到文化藝術激起的熱淚中,可以暫時逃避現實生活的迫害。
世態雖然炎涼,只要淚眼朦朧地望去,就展現出一片美好。
阿君用“從正中分開的頭發"與勿忘草簪,模仿竹久夢二畫作中的"新女性"形象,刻意區別阿松的“庸俗脂粉氣",試圖以美學姿態劃清與"舊式女人"的界限。背后是西方文化對市井文化的暴力切割。
她對阿松"凈聽浪花小調"的指責,是通過貶低大眾文化來確立自身文化合法性——正如其誤將威爾遜認作貝多芬的荒誕,這種文化認知的混亂恰恰暴露這種防御方式的脆弱性。
就像過去一些倫敦人手拿一本《經濟學人》雜志來標榜自己的精英身份;一些新上海人通過鄙視外地人,來劃清界限。都是在通過扭曲的方式彰顯自己的“存在”。
同時,阿君的優越感也是被壓迫者心理上的一種自我拯救。
當阿松因小費差距產生敵意時,阿君將其歸因為"趣味低劣",巧妙地將經濟不平等轉化為審美審判。這種歸因策略既規避了自身美貌優勢帶來的原罪感,又將物質競爭包裝成文化較量。
在咖啡館這個情感勞動場域,阿君的"沉默賣弄風情"與阿松的"嬌嗔發嗲",本質上沒什么區別。
潛在的恐懼是,阿松的現在很可能是阿君的未來。
她們不介意男性對她們的“通俗小說"、“方糖"等情調消費,卻在內部展開更殘酷的生存戰爭。
這種"壓迫轉移"現象,正是上野千鶴子指出的"厭女癥"的內化——在父權框架下,女性通過互相貶損來爭奪有限的生存空間。
在故事結尾,當阿君手握八分錢的蔥走出蔬菜店時,她與阿松的本質差異已悄然消失。那些精心構筑的文化隔離,在生存鐵律面前不堪一擊。
起決定作用的,是她們無力掌控的蔥價。
三、階級差異:中產的浪漫想象與底層生存現實
阿君與田中君的交往,本質上是兩個階層的短暫交會。
前者是必須精打細算的咖啡館女侍,后者是尚有閑情吟詩的文藝青年。
他們的對話如同平行世界的錯位演出,暴露出知識分子脫離現實的“天真”與底層民眾痛苦的“清醒”。
田中的誤讀:將貧困美學化。
田中君對阿君的迷戀,建立在一系列浪漫化誤讀之上。其錯誤不在于浪漫想象,而在于將阿君設定為審美客體。
他贊美她“天然去雕飾”的樸素之美,卻忽視這種“樸素”源自無力購買化妝品的經濟窘迫;他欣賞她的懵懂,卻不知這源于受教育權的剝奪。
田中君眼中“百合花般純潔”的阿君,每日打交道的卻是菜市場的大蔥與咖啡館的咖啡漬。
這種認知錯位,導致他始終在凝視"想象中的阿君",而不是去理解真實的阿君。
這種意識上的錯位,正如薩義德筆下的“東方主義”——知識分子通過想象,建構出底層女性“美好純真”,其實是對其主體性的二次剝奪。
田中只是需要一個可以投射的詩意對象,這個人是不是阿君并不重要。
阿君的清醒:生存本能的具象化。
阿君對蔥價的敏感,本質上是塞托理論中的弱者戰術——在系統規則的縫隙中尋求生存機會,如同以食物殘渣為生的螻蟻。
阿君不是不需要浪漫,只是在生存面前,情感只能退居二線。
阿君感到田中君的手輕輕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以希望和恐怖交加而發顫的聲音悄悄地說:“好吧,我怎么都行。”同時,阿君的眼睛又像讀《不如歸》時那樣,熱淚盈眶。透過感動的淚水望去,小川町、淡路町和須田町的大街顯得多么美麗,…… 大街上的一切東西都在歌唱戀愛的極大歡樂,她覺得燦爛的景象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
當一把特價大蔥映入眼簾時:
玫瑰和戒指,夜鶯與三越的旗子等,轉瞬之間成了過眼浮云。而房租、米錢、電燈費、煤炭費、魚錢、醬油錢、報紙費、化妝費、電車費——以及其他一切生活費用,隨著過去的痛苦經驗,恰如燈蛾向火光飛集一樣,從四面八方撲向阿君的小小心坎。
底層民眾無需學習邊際效用理論,卻能精準計算每一分錢的投入產出比——這是被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生存本能。
阿君對蔥價的敏感,正是這種本能的體現。在她眼中,蔥不僅是食物,更是生存的象征。
交往的本質:兩個階層的互相剝削??。
田中君邀請阿君看戲屬于布爾迪厄界定的"純粹禮物",期待情感回報;阿君在咖啡店接受襪子的行為則是"實踐經濟"的體現,偏重物質效用。最終蔥價引發的決裂,宣告了象征交換系統的崩潰。
這場看似純真的交往,暗含著隱蔽的權力關系。
由于阿君容易受藝術感染,只覺得這位田中君頭頂上有光圈。他是朗斯洛特爵士式的人,既會作詩,又會拉小提琴,也擅長于畫油畫,兼任演員,并精于玩紙牌,還是個彈薩摩琵琶的能手。
田中君通過“文化藝術”,試圖完成對阿君的“精神啟蒙”,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殖民”。
他是一個典型的偽藝術家,摳門而且虛偽。外表光鮮但內在矛盾,傲慢而且自卑。
田中是個才子,既會作詩,又會拉小提琴,也擅長于畫油畫,兼任演員,并精于玩紙牌,還是個彈薩摩琵琶的能手。究竟哪一項是本職,哪一項是業余愛好,誰也鑒定不了。 至于他的外表呢,臉像演員那樣光滑,頭發像油畫顏料那樣锃亮,聲音像小提琴那樣清婉,說話恰似詩一般得體,向女人求愛猶如搶紙牌那么敏捷,賴賬則像彈薩摩琵琶那樣干脆,振振有詞。
我們可以用幾個常見的心理現象來理解田中這類人:
自我認同缺失。
他像收集郵票一樣收集各種才藝——會寫詩、會樂器、會畫畫還擅長社交。這種行為很像有些人在社交軟件上給自己貼滿“斜杠青年”標簽,本質是用“多面手”人設掩蓋核心自我認知的迷茫。
就像現實中有人同時考公務員、開網店、學編程,并不是真有興趣,而是害怕被單一身份定義。而且,單一的身份很難掩飾自己沒有真才實學而又無法腳踏實地的尷尬。
防御性自尊。
他總擺出“傲慢睥睨俗眾”的姿態,這種虛張聲勢很像青春期男生故意裝酷。心理學上稱為“過度補償”——內心越覺得自己不夠格,外在越要貶低他人來找平衡。就像職場老油條喜歡挑剔年輕的優秀員工,其實是在掩飾自己被取代的恐慌。
表演型人格。
光亮的頭發、戲劇化的穿搭、刻意訓練出的優雅談吐,這些都是在給自己“上妝”。現代人常見的“朋友圈人設”就是這種心理的延伸——把生活變成一場永不落幕的表演,用“看起來像藝術家”代替“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即時滿足依賴癥?。
他擅長紙牌、求愛敏捷,這些都需要快速反饋的技能。這種行為模式像極了沉迷短視頻的現代人——無法深耕需要長期投入的領域,只愿追逐能立刻獲得掌聲的事。表面是“多才多藝”,代價是注意力被切割成碎片。
存在焦慮。
頻繁出現在咖啡館、展覽會等文化場所,其實是給自己搭建“精神堡壘”。就像有人遇到壓力就躲進健身房或書店,用藝術空間制造“我和俗人不一樣”的幻覺,來逃避現實中的平庸感。
這類人本質是“才華通貨膨脹”時代的產物——
當人人都能輕易接觸各種藝術形式,真正的專業門檻被模糊了。他們“萬金油式才華”,暴露了內心深處害怕被時代淘汰,又找不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的恐懼。就像現實中很多“文藝青年”,書架擺滿各種書卻從不深讀,用對精神世界的形式化追求,來對抗“我并不特別”的恐懼。
在兩個人各有所圖的約會中,優勢階層通過文化資本獲取情感價值、鞏固地位認同,弱勢群體則因資源匱乏被迫將情感勞動異化為生存策略,兩者共同受制于權力與資本的隱形規訓。
阿君對田中君的矛盾心理,其實像極了現實中少女迷戀“文藝渣男”的經典模式。
田中君“頭頂光圈”的幻覺,心理學上叫“理想化投射”——少女會把對方某個閃光點(比如會寫詩)無限放大,自動屏蔽其他缺陷。阿君明知田中有可疑之處,但依然選擇無視。
文中反復出現在阿君頭頂的“烏云”象征直覺預警,但總被“玫瑰花路”的浪漫假象沖散。這就像現實中女孩收到曖昧對象深夜喝酒邀約,明明心里打鼓,卻自我催眠"他說要討論詩歌呢"。內心的本能在報警,但掌管愛情幻想的大腦強行按下了靜音鍵,于是繼續躲在幻覺里自欺欺人,享受著:
春回大地般暖洋洋的幸福,幸福,幸福……。
阿君真正癡迷的,是自己用青春荷爾蒙和文藝想象捏造的完美幻影。
當四分錢蔥價闖入視野,引起了阿君的"認知地震",浪漫幻想被生存本能擊碎。當基本生存需求與虛構的美好形成認知沖突,大腦會優先處理生存威脅信號。玫瑰和戒指瞬間變成了過眼云煙,生存的焦慮滾滾而來。
田中看到阿君撇下他買蔥時的錯愕,暴露了他精心構建的“藝術家人設”存在致命漏洞——就像網紅離開美顏濾鏡后的容貌崩塌。他試圖用意象維持幻想,用類似PUA的話術來承諾并不存在的未來,當阿君現實生活的辛辣撲進田中鼻中的時候,徹底撕碎了這層虛偽的交換關系。
阿君提著蔥的喜悅,完成了從“被投射客體”到“生活主體”的身份重構。
時間來到現在,阿君的身影已然重疊著無數既要應付生存又要維持體面的現代人——在精神自由和生存現實之間,最終只能選擇能炒菜的那把蔥。
四、心理異化:從“生存焦慮”到“存在性絕望”
在極端物質匱乏的擠壓下,阿君的精神世界呈現出復雜的異化特征。
情感系統的萎縮?。
長期貧困對阿君最深刻的改造,在于其情感反應機制的物質化轉向。當田中君用顫抖的手遞上鮮花時,她的第一反應很可能是計算鮮花價格;
這種將情感關系迅速折算為經濟賬目的能力,是阿君被物化的客觀證明,她的思維方式已被生存危機吞噬,逐步喪失了對精神價值的感知能力。
主體性的解題。
作為大都市的底層民眾,在東京這個新興都市中,她被迫模仿標準東京話以融入服務行業;
而在性別維度,她既要承受顧客的如有若無的騷擾,又要面對競爭者阿松的社會壓力。
希望能力的喪失。
與《羅生門》中最終墮落的家將不同,阿君的悲劇性在于她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自我認知。
她清楚知道田中君的浪漫承諾如同“玻璃柜里的蛋糕”——看得見卻摸不著;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如同“砧板上的魚”——除了掙扎別無選擇。
這種清醒的絕望,遠比無知覺的麻木更具毀滅性。
阿君的清醒認知使其陷入加繆定義的"荒謬人"困境:既看穿生存的無意義,又不得不繼續生存。
這種狀態比《羅生門》中家將的墮落更可悲——當人意識到自己是被觀測的客體時,連墮落都失去了反抗意義。
希望的喪失,隨之而來的“習得性無助”會源源不斷地帶給她絕望。
在艱難的生存土壤中,底層群體的生命力尚未綻放就已枯萎。
今天的“阿君”或許不再為蔥價發愁,但在工具化思維主導的系統中,人的價值始終面臨被量化的危機。
35歲危機的根源是把人異化為工具的市場化行為。對招聘單位來說,年輕人總比中年人有著更高的“性價比”。甚至招聘本身,就是在剔除“非異化人類”的過程。
那幾根被阿君緊握的大蔥,就像當代青年在深夜加班時頓悟——收藏夾里的油畫教程、旅游攻略,終究敵不過體檢報告上的異常指標。
這提醒我們:真正的文明進步,不應該讓人活得像一把被標價出售的大蔥。
文中插圖為日本畫家竹久夢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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