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東京淺草的夜色漸濃,大正十二年(1918年)某個寒夜里,小川未明伏在案前,鋼筆尖在稿紙上投下搖晃的陰影。煤油燈將他的身影放大在糊著報紙的墻上,宛如他筆下那些變形膨脹的童話形象。此刻他正在創作《野薔薇》,故事里那個被繼母虐待的小女孩最終化作花朵,而現實中他的長女剛剛因肺炎夭折。墨水暈染開來的痕跡,分不清是刻意為之還是淚滴所致。
明治十五年(1882年),小川未明生于新潟縣高田町一個沒落的士族家庭。據《小川未明自傳》記載,他家玄關總是懸掛著祖傳的武士刀,刀鞘內卻早已生銹。這種衰敗的榮耀成為他畢生的精神底色。父親常對幼年的他說:“我們小川家祖上是越后國的武士”,而現實是全家靠著母親縫制和服襯領度日。在自傳手稿的邊角處,他畫著許多張牙舞爪的妖怪,旁邊寫著“比大人誠實”。
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小川未明進入早稻田大學英文系。在坪內逍遙的戲劇課上,他總坐在最后一排寫小說。同學回憶錄里描述這個寡言的青年“像條沉默的鯰魚,眼睛卻亮得嚇人”。
小川未明創作的《紅蠟燭與美人魚》里,人魚母親最后化作泡沫;《牛女》中的紡織姑娘被機器絞斷手指。這些故事里藏著驚人的暴力性,恰如大正民主表象下涌動的暗流。當時有讀者來信抗議“太過殘酷”,他在回信中說:“真正的光必須照見陰影。”
大正十一年(1922年)發表的《月夜與眼鏡》中,描繪了一位老婦人在月夜中接待兩位神秘訪客的情節,充滿了夢幻與超現實的色彩,與同時期崛起的無產階級文學形成奇妙共振。日本兒童文學研究者石井桃子曾指出:“未明童話里的器物常常突然獲得生命,這暗示著物質對人性的異化。”
戰爭陰云密布的昭和十五年(1940年),小川未明突然轉向傳統童話題材。戰后發現的日記顯示,當時軍部特高警察曾多次“拜訪”他。被迫的妥協與沉默的抵抗,構成戰時知識分子的普遍困境。
晚年的小川未明在自宅庭院種滿蒲公英。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春,七十九歲的他坐在輪椅上看著孩子們采摘蒲公英吹散。據最后照顧他的護士回憶,老人常喃喃自語:“種子飛走時,莖稈就死了。”這句話意外道破他所有童話的隱喻——美好總以某種消亡為代價。
如今,在日本新潟市“小川未明文學館”,陳列著他用過的鋼筆。金屬筆尖已氧化發黑,但縫隙里殘留著藍墨水的痕跡。解說牌上寫著“日本童話之父的創作工具”,卻未提及這支筆也寫過支持戰爭的宣傳文。玻璃展柜反射著游人的面孔,仿佛提醒后人每個光明形象的背后都有陰影。
夜幕降臨時,小川未明文學館的燈光亮起。那些陳列的手稿在光影交錯中似乎有了生命,《紅蠟燭與美人魚》的原稿上,被反復修改的段落形成深色污漬,像極了人魚消失后海面的油污。當最后一個參觀者離開,燈光依次熄滅的過程里,那些稿紙上的文字仿佛在黑暗中繼續生長,如同他筆下永遠無法真正死去的故事主角。(2025年5月5日寫于千葉豐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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