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廠房成本并不高,人工成本雖高,在高關稅下也還可以接受。換言之,能明確量化的成本都好辦,難是難在那些不易量化,如效率、法律法規、產業集群度、供應鏈密集度等等。”
文 / 巴九靈(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4月末,相較不少狂奔入暑的國內城市,美國洛杉磯則是少見的多雨天,略顯濕冷。
這個美國西部最大的制造業中心,正迎來一波中國來客。
美國洛杉磯的工廠
“第一臺設備已訂,下個月中旬交付。回國訂第二臺和第三臺設備。”
中年老梅的美國工廠已經進入倒計時狀態。
3月下旬,他跑去洛杉磯考察美國市場和本土設備,已經待了一個多月,每天拜訪兩個客戶。兩天一箱油,一天要開出150英里以上。
老梅是一個縮影。比如,他在拉斯維加斯展會遇到的另一個東莞工廠老板,也是類似情況。
“我接觸到不少國內工廠,很多都需要美國的生產線。”一位身處洛杉磯的華人李俊說道。
“圣地亞哥——這座靠近墨西哥邊境的城市正在建廠,庫房也正在被中國老板租下改造成工廠。”還有一位美國企業高管說道。
在中美“關稅大戰”的背景下,一股中國制造業老板赴美開廠的潛流,正在醞釀之中。
去洛杉磯辦個“廠中廠”?
老梅是廣東東莞一個從事軟包裝定制的外貿工廠老板,年銷售規模在四五百萬美元,有幾十個員工,主要市場在美國。
這段時間,他基本敲定了與美國品牌客戶合作建一個5000尺的工廠,從國內進口生產設備,在美國生產2—3款產品。
具體方案是:租賃美國品牌客戶的場地,招工由對方負責,他負責薪水支付、設備、原材料,初步投資在幾十萬美元。
美國,在工廠里工作的工人
“我們對于美國的法律法規不熟悉,文化也不一樣,容易踩坑,讓出去一部分利益,起步容易一些。”他對小巴說道。
類似的“廠中廠”模式,成了快速落地美國的流行方案。
李俊是一家生產旗類產品的工廠負責人,產品包括美國國旗以及各類定制類旗等,擁有兩條生產線,共有十幾臺國內定制的機器,十個員工。
由于長年生活創業在美國,熟悉跨境電商,李俊無意中充當了一個“中美橋梁”的角色。他近期不斷接到來自國內工廠老板的咨詢,連帶接待訪客,以致常有無暇之感。
據他進一步向小巴透露,國內一些工廠試圖從“中國制造”(Made in China)變為“美國組裝”(Assembled in USA),即將組裝環節放在美國。
類似模式在出海東南亞國家的中國工廠中十分常見,即將“中國制造”(Made in China)變為“越南組裝”“印尼組裝”“柬埔寨組裝”等,由此降低成本,分散產地風險。
而與眾不同的是,他們將“美國組裝”的成本打到了新低。
??第一、委托當地人租賃現有美國工廠或倉庫里面的部分空閑場地,借用工廠或倉庫的資源與合規資質,免去昂貴土地或者獨立廠房的租賃成本。
??第二、布置簡易的組裝生產線,臨時工人使用螺絲刀、氣釘槍等普通工具或者通用型機器完成精加工原材料的最后組裝產品工作。
??第三、中國工廠可以按件支付出廠價,低至10美元/件以內,高則可至幾百美元/件。
“原料寄過來,正常收倉儲費,然后再加一個操作費、裝箱打包,10美金以內就搞定。”李俊對小巴說道。
一般來說,簡易組裝線成本集中在場地和人工。場地要求越高、組裝線工人需要越多,成本越高。
美國哥倫布市,工人組裝玩具展示架
當然,“有些產品適合,有些不適合。比如說需要防塵、動靜過于大的,需要環境改造、噴漆等產生污染的,那些工廠主都不太愿意接受,因為很多審核要重新來,有些地方甚至禁止”。
如今在他身邊,包括迷你PC、灌裝在內的一些經由他指點的組裝線已經“跑起來了”。
也就是說,低端和中高端產業的類似情況都在發生。
“廠工廠”的好處:
降關稅、業務可控性強、有談判溢價
簡單總結,這類“隱形”在美國制造工廠的“廠中廠”的優點是:
合規度高、成本低,可靈活調整,比如根據不同情況選擇擴張或者撤掉,算得上“立足美利堅”的最小工廠單元。
類似的低成本生存形態可能在美國已經存在多年。但是,多方面的原因正在更大范圍、更多行業地催化它們,并促使它們以更低成本的方式滲透進入美國制造業。
◎首先,特朗普的“對等關稅”政策是促成這一局面的中短期因素。
在對等關稅的豁免情形中有一條:進口商品中美國成分價值,但前提是該美國成分不低于商品價值的20%。
舉例來說,一個產品在美國進行了組裝,或者使用了美國的原材料、零部件,這些“美國成分”的價值占該產品進口到美國的30%,那么這部分可以免除關稅。
換句話說,將組裝環節放在美國、盡可能采用美國原材料、零部件,有利于降低關稅成本。
在工廠組裝產品的工人
◎其次,國內內卷、東南亞成本上漲、中美貿易缺乏確定性等是中長期因素。
老梅決心在美國建廠,不僅僅包括美國關稅因素,也包括過于內卷的國內競爭環境,因此他此前合作的主要是中小美國客戶,這次則希望在美國本土“捕獲”大客戶。
在美國建廠前,老梅對比過美國和中國工廠出海主要目的地——東南亞的營商環境。比如,他告訴小巴,近一年時間里去了越南5次,發現越南的成本也變高了——“房租差不多要30—60元每平方米,人工也上漲很多。”
拿洛杉磯100元人民幣每平方米的房租對比來看,差距似乎并不算遙遠。
“現在過去,越南已經不適合了。”他說道。
另一位身處洛杉磯的受訪者老范,本是廣東的貼牌家具廠老板,主要做梳妝臺、梳妝鏡,其美國市場占比超過80%,在2023年跑到了美國開組裝廠以及建立線下渠道網絡。
原因是疫情期間因為家具關稅與海運費暴漲被美國客戶退了100多條柜,險些破產。
和老梅一樣,他們都想親手“扼住命運的咽喉”,降低業務不確定性。
◎第三,化整為零、美國組裝,也是應對美國人“刁難”的舉措。
老范對小巴分析說:“如果是材料出口到美國,貨值低些,關稅也少些,對于家具行業來說,運費也是個大頭,如果只是發原材料,運費的波動影響也較少。”
目前,他在美國有一個月租5萬多美金的4萬尺獨立倉庫,一條組裝線,美國團隊共12人。
不僅如此,美國組裝也有助于提高產品競爭力和溢價水平,以對沖關稅和美國組裝線成本。
美國,工人站在工廠的裝貨碼頭上
據老梅了解,部分美國品牌大客戶對中國工廠在美建廠較忌憚、不乏明顯警告,原因是怕低價產品沖擊市場價格體系。
但對于很多美國零售商來說則未必。李俊提到:“他們(指美國零售商)需要換掉的就是境外采購渠道,需要更穩定的供應鏈,即便是多付點錢。”
比如美國商超,之前的采購都是談從中國到美國的價格,現在多變成談本土采購的價格。
“不管在toB還是toC的渠道,都更有溢價,能對沖掉一些關稅帶來的利潤影響。”老范總結道。如今他已經打通了700個線下經銷商,并把線下分銷的價格提高了5%。
此外,利好影響還在擴大。
比如:“一些代工單會丟過來。”李俊說,目前其產能是每月3萬多面旗。這意味著美國品牌商也希望找到國內代工廠。
借助掌握的渠道優勢,老范開始嘗試為沙發、電視柜、餐桌椅、床家具等國內代工廠提供品牌產品的半托管線下分銷服務。這有助于提高后者產品的溢價,對沖關稅成本。
目前其合作的十家工廠已“跑出來”三家工廠,它們的幾條柜子的貨已經賣斷貨。
短板和風險:
高成本、配套落后,缺乏規模效應
在這些中小制造業工廠動身前,已有不少制造大廠加入“美國制造”中。比如很多人熟悉的大型企業福耀玻璃、海爾、三一重工等。
據粵開證券披露:回流美國的制造業主要來自中國、日本、德國和韓國,分別占2010—2023年間回流企業數量的24.6%、12.2%、12.8%、6.0%,占回流新增崗位數量的19.7%、14.6%、12.7%、10.5%。
另據Reshoring Initative,2010—2023年間從中國回流美國的企業共1425家,回流的就業崗位共21萬個。
也就是說,中國工廠向來是回流美國的主力軍。但是,它們可能無法托起美國制造業的黃昏。
◎首先,從成本角度看,美國人是生產力,更是壓力。
很多人知道美國制造業成本高。比如,美國銀行報告,若蘋果將iPhone生產線遷回美國,其制造成本可能飆升超90%。
蘋果手機在中國的生產線
當前美國制造業工人平均時薪約32美元,是中國工人的6倍以上。
老范們均深受其“害”。老范說:“加州4000多美金一個月,國內大部分就四五千塊人民幣一個月。”其國內工廠員工多時達300人。
“普通辦公室人員底薪也要4000—5000美元以上,銷售人員工資更高。”老梅補充道,他現在的美國辦公室配置三個人——“兩華一白”。
長年在美國創業的李俊總結的血淚經驗是:“人在美國是最不確定的因素,搞不好還會隨時告你。”
所以,他對于工廠設備方面的建議是:能自動化的全部自動化。“不要擔心設備投入過高,你省下來的一個人工,就可能把多余的設備錢給掙回來。”
此外,老范、老梅還均有計劃未來將部分中國供應鏈替代為成本更低的東南亞供應鏈,以對沖美國高昂成本。
◎其次,人力成本問題背后,核心在于美國制造業的產業配套、人才體系建設嚴重短缺。
毋庸說李俊的十幾臺用于生產美國國旗的定制機器,從國內采購是最具性價比的。
他在美國也很難找到維修工人,或預約困難,或費用昂貴。所以,他沒少遭遇設備壞掉,大半夜與國內廠家打視頻電話修設備的經歷。
吳老師在去年的年終秀上也提到福建企業金牌家居在美國建廠的方法是:
“把中國的技術人員、設計人員、營銷人員,派到美國去。”
與之呼應的是,截至2023年,美國制造業在整體非農就業人口中的占比為8.2%,而服務業占比至少為50%。
所以,美國制造業的發展瓶頸是顯而易見的,那么,李俊、老范、老梅們的生意恐怕難以規模化擴張,產生規模效應。
◎第三,籠罩在中國工廠頭頂的關于產地的嚴格審查制度、“廠中廠”懸而未決的法律風險、特朗普“對等關稅”政策的不確定性……
“總體而言,廠房成本并不高,人工成本雖然高,在高關稅下也還是可以接受。換個角度,能明確量化的成本都好辦,難就難在那些不易量化的效率、法律法規、產業集群度、供應鏈密集度,等等。”一位在美國創業多年的企業高管對小巴總結提醒道。
美國制造標簽
結語:
被迫走出去的矛盾與未來的迷茫
或因美國制造前景渺茫,受訪者均預判美國對華關稅會回落到雙方可以接受的程度——60%及以下。
值得一提的是,60%的對華關稅是特朗普在競選美國總統時的競選承諾之一。
這些美國的工廠,它們更像是一個個拼命求生的個體,想方設法鉆進美國制造業留出的不多的縫隙中,試圖撐開一小片可見的天空。
李俊本身是從事跨境電商的旗類生意,因為“客戶都是要我們美國制造,所以必須調整”。
“現在很多美國大客戶,會關心貨源地,如果是中國,馬上掛掉電話。”老梅說起這些,略顯尷尬,“這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國內還有幾十個員工的家庭要依靠公司的發展”。
下半年,他會辦美國的工作簽證,全面開啟中美“兩頭跑”的工作模式。
如今,早下場兩年的老范還算“滋潤”:國內工人數量預計從300個縮減到100人,以此減輕人力成本壓力。
其年銷售規模仍然維持在2億元人民幣,但改做品牌生意后,從代工生產的5%的凈利潤率變為超過50%的毛利潤率,年凈利潤率明顯有了提升。
老梅還不敢肯定。“賺不賺錢還是看自己的經營。”他說道。話里頭,不乏對未來的憂慮。
在美國,他們的產業很大程度都還是稚嫩的新興工廠,如一葉小船浮在汪洋,暴風雨在吼叫。
注:本文調研致謝老梅、@老范美國日記、@洛杉磯阿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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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林波|責任編輯|何夢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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